沈良时迟缓地转过头看她,片刻后开口时却不是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知道我哥哥叫什么名字吗?
她没有提起过,林双自然也不会主动问到她的过去。她总认为回忆起过往的美满对那几年困顿在冷宫中的沈良时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的另一种折磨,提一次伤口便要撕开重新愈合一次。
他叫沈良辰,我爹取的,良辰讵可待,想让他以后大有作为,他比我大五岁。沈良时蹬了一下地板,兴许是冷了,半张脸躲在毯子下面,眯着眼道:我娘生我的时候难产去世了,我爹很长一段时间都浑浑噩噩,整日以泪洗面,后来好了也经常在外打仗,所以我基本是哥哥带大的。
他那会儿才五六岁,就学着奶妈给我喂糊糊,但其实有一半都被他撒了,后来大些他就每天给我穿衣梳头,盯着我吃早饭后再去学堂,总迟到被夫子罚站,但好在他聪明啊,夫子问他题他很快答出来,夫子才让他坐着,他说,夫子,我不坐我站着听,但能不能让我早点下学,我想回去看我妹妹,夫子都快让他气倒了。
沈良时目光涣散的眼笑弯了,似是透过外面的风雪又看到十来岁的少年。
他十五岁的时候,学堂管不了他,让他跟我爹去打仗又不愿意,我爹想把他绑走,他就抱着我说要把我也带去边疆,不会留我一个人在府中,我爹说他太荒唐,狠狠打了他一顿,这事闹得先帝也知道了,那年我爹立了战功,先帝恩准我们兄妹二人进国子监,他还是每日恨不得把我拴在裤腰上,早出晚归地带着。
他太聪明了,十七八岁的时候国子监就会把将他的政见呈给先帝过目,朝中人都说沈将军戎马半生,生了一个文曲星,哥哥也争气,一举中第,入朝为官,得先帝赏识,那几年沈家一时风光无双,给哥哥说亲的媒人快把门都推倒了。
她的眼睛在晦暗中亮晶晶的,林双忍不住靠近她些,直到俩人紧紧挨在一处,她问:那你呢?你的名字?
我?是我娘给我取的,她还没来得及说清就走了,后来识字念书了,我猜想是良时不再至吧。
沈良时很快地眨眨眼,继续道:我爹没有因为我娘的事迁怒我,他很疼我,一有空就陪着我,无论是宫宴还是秋猎他都会带着我,小时候我在府中娇生惯养,他想让我学武,我说累,他就放弃了,只是他太忙了,一走一年都算短。
还好有哥哥在,还有杨渃湄她们,我过得也不无聊,每日上学就传小条,国子监中有很多同龄的玩伴,下学就相约着到城外玩,本来我都不会骑马,是那会儿已经跑不过国子监专门抓我们的侍卫了,被宋颐婕架上去跑了一次,一边哭一边骑学会的。
这些浅淡的回忆将尘封的过往打开一条细缝,让林双从中窥到十余年前的沈良时极其普通的一天,那会她是国之栋梁的掌上明珠,身边好友环绕,每日最大的烦恼约莫就是要早起上学。
沈良时话锋一转,你还记得我哥哥怎么死的吗?
院中的树枝最终还是啪一声断了,惊动了几只鸟雀飞走。
鼠疫。林双记得。
就如当初一般,沈良时的眼泪毫无征兆地顺着侧脸滑落,泪珠连连,但她的表情毫无变化,平淡得若无其事,好似一件令人悲伤的事在心中已经辗转了千万次,被伤的麻木,流泪都成了想起这件事的本能。
是鼠疫,兄长四月廿四入狱,父亲离世让他悲痛万分,满朝舆论的压力,之后又受尽刑罚,昏迷数日,天牢来人回话的时候已经是七月,他在狱中染上鼠疫,救治不及最终走了。
沈良时动作僵硬地抬了一下头,把半张脸从毯子下移动出来,泪水淌入衣领下,她如实陈述道:就在我被关进承恩殿后的第四十八天,哥哥走了,萧承锦知道我是为了哥哥,所以一直瞒着我
她哽咽了一下,手攥着林双的衣摆,将此事又翻出来的对自己进行一遍凌迟,如果不是容嫔,我到死都不知道这件事,我我连他的忌日都不知道,也不知道他们尸首在哪儿我恨他,他为什么始终不愿意放过我们
话未尽,泪如雨下,很快泅湿了林双的衣襟,林双手贴在她背上将人往自己怀里压严实,视线被遮挡住,在能听到她切实的心跳后,沈良时从原先的哽咽慢慢嚎啕大哭出来。
这件事在她心底积压得太久,代替原先的承恩殿成了她心头笼聚的千斤泰山,在人声鼎沸时,在别人阖家团圆时,在得意与失意时无时无刻地像幽魂一样缠着她,夜深人静时,沈良时总熄了灯枯坐在床边,任由往事一次又一次把自己拉进追悔的深渊,无穷无尽的怨恨和自责淹没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