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他的钳制,岑鸾登时肩上一松,只觉头顶大山搬走,从姓岑变作了姓今,赶紧从地上爬起来。
周围家丁刚才屁都不敢放上一个,都在那装死人,这会儿一拥而上,给他拍尘土的拍尘土,揉膝盖的揉膝盖,包扎手的包扎手,气得岑鸾抬起一脚踢倒一串,“早干什么去了?现在显出能耐了!”
看着周章车架离开,明知他听不见,在后面恨恨骂道:“我要今晚没把人从你府里薅出来,把姓倒过来写!”
车里,周章与刘钦面对面坐着,陆宁远坐在刘钦旁边。
刚才离着稍远没有看清,这会儿离得近了,周章才瞧见刘钦脸上涂了东西,好像是脂粉似的,便是刘骥那样的纨绔也没有这般轻佻,瞧了一阵,冷笑道:“一声不吭消失两个月,还以为你做得多大事。”
当初刘钦失踪的消息刚刚传来的时候,没等宫里有旨意来,他就事先拟好了给五城兵马司的文书,叫来各营长官,只待宫里传旨,就让他们马上奉旨动身,一刻也不耽搁。
这两月间,他借着自己在兵部,很多消息能最先拿到,不管多晚都会先扫一遍,看是不是与刘钦有关。
说是担心国本也好,说是担心刘钦本人也罢,总之这些天是生生煎熬过来,可谁曾想再见之时,刘钦却是这样一副浮浪模样,好像这举朝奔忙的这两月,于他而言只是一场游戏,再开口如何能有好话?
更何况……在今晚遇到刘钦之前,他刚从刘缵府里出来。刘缵或许存着些机心,在刻意同他走近,可一整晚的时间,除去向他询问朝事政务之外,就是同他探讨经义,恂恂有礼,端重自持,同他相比,刘钦哪里像个储君?
一旁,听了他这一句,刘钦脸上神情一顿,原本似乎想说什么,却忽地止住了。
这趟回来,其实他有许多话想对周章说。
他这一路所见,还有与薛容与两天三晚的深谈,除去让他知道了许多从前不知道的事外,也让他想起了许多往事。
他回忆起曾经有次,在周章还在东宫做侍讲的时候,有天讲到《大学》中的一篇,不知怎么,从书里聊到书外,谈及当年陕西的一场大旱,周章曾对他念过唐人的一首诗——
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不照绮罗筵,只照逃亡屋。
吟诵这首诗时,周章瞧着窗外,眼睛虚虚看着远处,眉头微微蹙着。等说完之后,转头瞧向他,看过来的目光,和那天薛容与看他时有七分相似。
那时周章心里竟是怀着怎样的期许,看着十七岁懵懵懂懂的他呢?可那时候他只是觉着周章吟诗时的声音真是好听,之后回复了他什么,现在已不记得了。
直到前些天,从薛容与口中又听到这句“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他才忽然想起,在他与周章的那些爱爱恨恨之间,还有这样的一段过往。
想起这一件事,便想起了之前所有,那些期待的、失望的、痛恨的眼神,忽然朝他齐涌过来,让他当着薛容与的面失神了片刻,等回过神来,只剩下一地交叠的脚印,年少时的事已离他那样远了。
最失落、最恼恨时,他以为自己与周章从没有挨近过,但不是这样。原来在迥隔天涯之远以前,他们两个曾经只相隔咫尺。而被他自己亲手推开的,哪里只是一段慕少艾的荒唐?
可他要到今日才明白,从十四年前的他的手指缝间飞走的,究竟是什么。
现在他再见到周章,心里涌起一阵冲动,这一路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所悲所恨,就想对他尽数倾吐而出。
可是进到车里,听见周章单独对他说的第一句话,见到他脸上那副带着讽意的神情,他不由一怔,忽然什么也不想说了。
他没解释现在自己这幅模样是什么原因,翟广、薛容与的事也闭口不谈,转头问陆宁远:“靖方,你怎么会在建康?”
陆宁远低头答:“我来交接军队。”
刘钦愣愣,“什么意思?”
“我被削职为民,回京把官印、文书交回兵部。”陆宁远回答得干脆,却仍是头也不抬,只看着车底。
刘钦愈发吃惊,正要细问,转念一想,却忽然明白过来。
自己南下这一路,官面上是陆宁远负责护送,自己遇袭失踪,朝廷追责下来,解定方已经派了护卫,自然无责,邹元瀚有刘缵保,肯定也安然无恙,这事除了落在陆宁远身上,哪还有第二个人?
想通这点,再瞧陆宁远,不由得有点不好意思。
陆宁远好容易从千总升成副守备,官印还没焐热乎,就因为自己而吃了挂落,被一撸到底,也太惨了些。
见他说话间始终低着脑袋,只拿一个额头对着自己,刘钦不禁暗想:不会是生我气了吧?
他少有在陆宁远身上看出情绪的时候,加上本可以卖了翟广,提前一阵与陆宁远会合,因着一些考虑,却没这么做,愧疚之意便更深一分,他却一时按下,反而道:“两个月不见,靖方同我生分了,说话时都不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