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种濡湿的质感,黏腻的、冰凉的、渗透的质感,从施霜景的后脑到脖颈,再到后背,浸透了衣物,贴在皮肤上。可施霜景的身体很烫,他身上抄满了佛子诫文,两相接触,他浑身的诫文被强烈地唤醒了,金色陀罗尼如贴身之被。施霜景至多就只能做到这一地步了,他像是赤脚踩在湖中央,蒲团之下的黑水比海还恐怖,施霜景也害怕啊,他甚至觉得,这些东西就是故意要朝着脆弱无力的人类下手,挑软柿子捏。
在这一次尖叫止息与下一次尖叫来临之前的空隙里,施霜景忽然忆起了佛子密咒,也就是罗爱曜教他的召唤佛子的真言密咒。上一次被纪复森报复也是这样的情形,佛子明明已经到了,可他进不来。法器是佛子现身的前奏,法器可以抵御一阵子,然后要诵持佛子咒。是的,是这个顺序。
施霜景随身携带了那把残剑,他空出一手,在书包里找,很快就摸到了残剑的断面,忽然一下被割破了手。施霜景完全没发现,反正是找到了法器,然后诵咒。施霜景仿佛能感觉黑暗中的怪物正提气并酝酿下一次尖叫,施霜景忆持佛子咒的动作如此流利,难得做了一回好学生。
黑暗的吐息忽然被人扼住。紧接着,一根尖柱猛然刺穿其发声的部位,被引来的黑水中的秽物整个随着尖柱的移动而向上拔起,其混沌、狰狞、扭曲的肢体犹如根系,与黑暗密不可分。
施霜景完全不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事。他只能一直念。他发现他愈是念咒,怀里的庄晓就愈发平静下来,不再挣扎。直到罗爱曜和庄理安的身影终于从朦胧虚影定格为清晰的人形,罗爱曜牵着男孩从玉幢处走来。
罗爱曜将庄理安送还给庄晓,庄理安紧抱庄晓,不让庄晓回头,罗爱曜则是牵走了施霜景,手遮住他的眼睛,不要他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两个人不用说话,所有的交流都在心中完成。
罗爱曜:“我来了,你不用念了。”
施霜景:“为什么你就在面前还会发生这种事?”
罗爱曜:“这是它们的天赋,把我们隔开。”
施霜景:“你在拿我们人类当诱饵吗?”
罗爱曜:“……”
施霜景:“怎么不回答?为什么不让我看?”
罗爱曜:“它很明显是冲着庄晓来的,你可以放任不管。我还没怪你打扰了这一仪式,你竟然质问我?”
施霜景:“这里唯二的人类就是我和庄晓,我以为你很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
罗爱曜:“……”
施霜景:“为什么不让我看?”
罗爱曜:“精神污染。”
施霜景:“我不怕。”
罗爱曜松手,施霜景看见了被罗爱曜称为“精神污染”的东西——庄晓的无名之子,它真的来了。
只不过来的不是它的阿赖耶识,而是一具血肉残躯,活像是从一整体上撕下来的,如今受一根幻彩流光的尖柱悬刺在空中,被整个吊起,如扭曲的浮雕壁画,更似爆炸后的残肢碎肉重新黏合并拥有生命的恐怖合成物。尖柱穿透它的喉咙,使它不得不仰头——如果那是头。那完全就是一个絮满脓液的鼓包,刚才的尖叫像无限放大了无脑儿出生时的啼哭,仿佛要挤出肺中最后一丝空气。
施霜景没有见过郎放的雕塑和画作,因此毫无心理准备。
从去年开始,郎放就一直梦到沙漏装置、夭折之子和吞食过程的意象,他们来到励光厂就是为了解决这一难以醒来的噩梦。蒋良霖将罗爱曜拉入伙来解决这一事端,展示过郎放的作品,可那时也没让施霜景看。事实证明郎放的艺术造诣真的很高,但凡看过的人都有了心理准备。他们假设人类看了会更受污染,可真实在承受这一切的反而是人类。施霜景的心里只剩下愤怒,甚至将恐惧都调低了一个优先级。
该死,你们就打算让庄晓看这个?!
施霜景满脑子就这个想法。
罗爱曜很清晰地感觉到施霜景发火了。罗爱曜一直没忘,施霜景是个情绪激动时更容易受怒火支配的人,就像他第一次进施霜景的春梦,施霜景急了会对他的佛像身拳打脚踢。施霜景总是持有一种最朴素的正义观,用不着任何人来提醒他什么是正义,说了他也不一定会听。
罗爱曜:“这不是它想要的形态,它很痛苦。我会尝试帮它凝聚阿赖耶识,它和庄理安都不坏——都在努力不变坏。”
施霜景:“我刚才是在帮忙还是在帮倒忙?”
罗爱曜:“帮忙。”
施霜景:“接下来我要做什么?”
罗爱曜很想说,接下来你需要做的只有冷静。但他没有这么说。
罗爱曜:“你跟着我。”
不用罗爱曜明说,施霜景知道,这是罗爱曜要拴住他的意思。施霜景不知道他在愤怒个什么劲,他只觉得这一切都太可笑了。两个月前,他会为这种壮举鼓掌。两个月后,他找不准自己的位置。施霜景认为罗爱曜也找不准施霜景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