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尔崧和熊豪明显皱了一下眉头,刘尔崧心里其实叹了一口气。他说道:“那你先说吧。”他其实体会到李思华的言下之意,知道这个女人又开始强硬了。
李思华平静地叙述了自己的经历,丈夫入读皇浦军校后,自己也开始对军事乃至政治极其感兴趣,2年多的时间利用李家的人脉搜集一切资料,学习军事和政治,开始接触和信仰共产主义,并成为党员。其后丈夫牺牲、父亲去世,自己如何下定决心,散尽家财创立军队,这只军队创立的筹备、训练、成军、剿匪,这只军队的政治思想教育和转化为革命军队,自己如何在得到国民党412上海大屠杀的信息后,立即组织广州行动,广州行动是如何执行的,甚至包括打劫汇丰和渣打银行,她也直言不讳地说了过程。
她的叙述一直很平静,平铺直叙,没有任何修饰的成分。但在聆听的过程中的众人,都按捺不住地不断激动和震撼,不管众人对她的胆大妄为和无组织无纪律等有多大的意见,甚至也怀疑她对党和共产主义是否有足够的忠诚。但无疑他们都觉得,这个奇女子居然在几个月的时间建立了一只精锐部队,干出了如此的泼天大事,实非常人所能,自己等人恐怕在能力上是远远不及的,就算他们也有李思华当初的那么多资金,他们干得成这些事吗?他们才知道,前段时间广东舆论中沸沸扬扬的西江股匪纷纷覆灭,居然也是李思华派部队干的。
她喝了一口水,继续说道:“接下来,我要说一下为什么我在组织之外独立地设计和执行了这一切行动,完全没有向组织汇报和请示。”刘尔崧等都神经一震,这正是他们最不满的,也是怀疑和不信任李思华的根本所在。
“我的决策和一切行动,是因为不信任。既不信任以前国共合作下的广州政府,也不信任前期和现在我党领导层的政策、决策和组织。”
刘尔崧等人听到这里都不由得勃然而怒,熊豪站起来怒声说:“你身为一个党员,当然应该服从组织!党员不服从命令,我们还要组织来干什么?”
李思华反而笑了,说:“稍安勿躁,请让我说完。我的不信任,与三个根本问题有关,第一个是我党的先天不足和幼稚病,第二个是共产国际的领导问题,第三个是国共合作问题。”熊豪坐了下来,他想听完她的话再驳斥。
“我党先天不足,根本原因是两个,缘起和资金。党的建立与共产国际密切相关,在1920年及以前,10月革命虽然送来了共产主义,但在全国只是兴起了一些对共产主义的兴趣小组。我党的正式缘起,是共产国际代表维金斯基,推动陈独秀和李大钊两位成立的,所以从先天上,我党一开始,就不是独立自主的。陈先生等也无法解决党发展的资金问题,曾经号召党员自费,来运行组织活动,但现实做不到,所以还是用了共产国际的资金,成为了共产国际的支部,并接受其经济援助。拿人手软,自然受人约束。党的政策和活动,受制于共产国际在中国的代表,我们都知道以前是马林,后来维金斯基又来了,还有就是鲍罗廷,我党缺乏自己的独立性,这是不争的事实。”
“同志们可以说,共产国际是伟大苏联派来的,人家是革命前辈,带来先进革命理论和经验,大家信仰一致,受他们领导是应该的。”她呵呵冷笑了一声:“嗯,他们领导的结果你们已经看到了,在他们主导和压力下,形成的国共合作,已经失败,我们在各地的同志,正在被国民党反动派捕杀,无数同志已经流血牺牲。”刘尔崧等心里有火,但听到这里又有些沉重和黯然。
“我所观察到的,是我党的高层和各处的党员,对于共产国际的指示,简直是当成过去的皇帝圣旨,当成金口玉言,无条件地尊崇和无条件地执行。我倒是很奇怪,这是封建思想还是革命思想?”她尖锐地批评。
“共产国际的路线方向,和我党旨在拯救自己国家、拯救人民的路线方向,是一定一致的吗?大家对于共产国际,有没有正确的认识?”
“共产国际是列宁创立的,他创立的意图是什么?苏联刚刚成立,就受到各国列强帝国主义的侵略。作为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苏联现在还是孤立无援,通过共产国际发动各国革命,当然有传播革命思想,这是共产主义信仰的一面,但同时也应该看到,苏联是想通过各国的此起彼伏革命,牵制帝国主义力量于他国,让他们不能将矛头,都集中对准苏联这唯一的目标。”
“所以共产国际很大程度上,是代表苏联自己国家的利益的,因此我们才能看到,在共产国际建立的框架中,各国共产党是和苏联共产党不平等的,其它各国都要接受共产国际,实际上就是接受苏联共产党的领导,不管他们的领导正确与否。我党现在的局面,就是他们瞎指挥造成的。共产国际有自己的利益诉求,它不仅仅是为我们所认同的共同革命理想,更重要的是为苏联的国家和民族利益服务。”
“最典型的例子,列宁曾经许诺,要归还沙俄从中国掠夺去的一切土地,废除一切不平等条约。而事实证明,这是一句嘴炮的空话。到了现在斯大林时代,更是提都不提了,不要说归还掠夺去的土地,就连在中国境内的东北中东路铁路陆权,都霸占着不归还。”
“如果不谈具备共同共产主义理想的兄弟党之间,应该相互扶持,单单从苏联的国家和民族利益角度,人家做这样的选择很正常,能够从我国获利嘛,可这都是中华民族的血肉精髓呀,凭什么以我们的血肉去供养他们的利益?我们的利益一致吗?别人按照自己的利益行事,我们就要无条件地服从他们,哪怕阉割自己民族的血肉?吾国吾民的利益就不要维护?”
“在作为一个信仰共产主义的革命者之前,我首先是一个民族主义者。国家利益与思想信仰必须是同步的。中华5000年的文明史,如此伟大的国家,就算现在沉沦落后、四分五裂,变成了半殖民地,但如果因此而跪舔别的国家,就算是苏联,那与蒋介石跪舔美国、英国何异?我所不取,贱不贱啊?”
刘尔崧和熊豪们听着李思华尖锐的语言,脸都涨红了,窝火、别扭,又觉得难以辩驳,尤其是“跪舔”这个新鲜的词,让他们尤其恼火,这让他们既往的思想框架受到了很大的冲击,因为李思华的思想角度,很多都是他们以前没有想到的。他们想反驳,但是觉得自己的那套,基于现在党的政策的理论,深度是完全不够的,他们这两天已经看过李思华自己的小册子,说实话震动也非常大,他们觉得她还是一个理论家。
不管对不对,人家对马恩思想的认知深度,是他们比不上的。现在是在讨论思想和理论,难道也用党纪和“上级”的命令来强令?光用应该服从纪律来强压?你得有道理嘛。
她继续说道:“我们的党还很弱小,我不否认与共产国际合作有一定利益。但只能是合作,是平等的合作,而不是什么上下级的无条件服从。我是中国的共产党员,革命是为了中国的国家和人民利益,凭什么去为别国的利益效命?”
“我党高层服从共产国际的命令之下,最大的一个错误,就是在国共合作中,没有保持自身的独立性,没有对自身的安全存在和利益进行保卫。后果大家现在都看到了,这种幼稚病,让我党的同志们,有多少牺牲在各地的国民党反动派手里?”
“让我们反思一下,国共合作有真正的基础吗?同为中国人,在外国侵略等非常特殊的情况下,或许有可能结成针对外敌的统一战线。但在本质上,当然不可能!我党代表谁的利益?代表工农联盟,是工人和农民这些被资产阶级和地主鄙视的贫苦人民的代表。国民党代表谁的利益?是资产阶级和地主豪绅。这两者能走到一起吗?你们拍拍自己的胸脯想想!”
“蒋介石为什么前期与我党合作,近期就背叛了革命?因为孙中山时代和北伐之前,国民党同样受到几乎全部帝国主义的敌视,孙中山自己,就曾经因此而垂头丧气,因为那个时候帝国主义支持的,是更容易控制的北洋军阀,所以他们选择和我党及苏联合作,是当时情况下,最自然的战术策略选择。”
“而当国共合作,北伐打垮了北洋,国民党得势了,蒋介石现在发现,他的政权,不但已经获得江浙财阀等本土资产和地主阶级支持,而且还可以获得英美等帝国主义支持,并确实得到了示好的时候,在他觉得江山已经坐稳的时候,他干嘛还要和我党继续合作?从他代表的阶级利益出发,清共不是最自然的选择吗?”
“是我党自己犯了严重的幼稚病,天真地以为共产国际的所谓路线是正确的。甚至对国共不同的阶级立场会必然导致的尖锐对立,都没有任何准备。根本不去注意北伐胜利后的蒋介石和国民党,其阶级立场已经压过了合作需求,才有今日的惨剧!”
“我知道我党高层现在武汉,还将国共合作的新希望,寄托在与武汉汪精卫政府的合作上,但我今天可以断言,这样的合作必然失败,汪精卫必然会像蒋介石一样,向我党举起屠刀!”
所有人都被这段话惊呆了,周其鉴和张善铭更是惊得跳了起来。周其鉴冲口而出:“为什么?”
李思华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说道:“看看汪精卫背后,支持他的所谓国民党左派的阶层力量是哪些,就知道他和蒋介石并无二致,支持他的同样也是一个资产阶级和地主绅士结合的团体,区别只是同一阶级中,支持蒋介石的多,支持汪的比较少而已,他们只是阶级内部的矛盾,最终必然合流。汪精卫现在只是想为了自己的地位,对抗势力比较大的蒋介石而已,才短暂拉拢我党,以增强他自己的力量。可是这种明显的同床异梦,能支持多久?终究是资本对垒工农,是不可两立的不同阶级立场。”
场内的气氛变得很压抑,刘尔崧他们都在思考着李思华的这种推断,有没有可能真的会发生。
她斩钉截铁地说:“我的判断是:宁汉分立导致的目前武汉国共合作的残局,能够继续维持的时间,很难超过三个月,请诸君拭目以待!”
这里她当然是取了巧的,从前世的记忆里,她知道宁汉合流导致的武汉大屠杀,就爆发在不到三个月之后的七月十五日!不过她需要这样的“神一样的预测”案例,来树立自己在党内的威信,这将给所有以后知道此事的高层,留下最深刻的印象。
不等刘尔崧他们说话,李思华自我反问了一下:“为什么呢?因为现在国内的趋势,蒋介石即将成立所谓南京国民政府,资产阶级和地主豪绅这个阶层整体,都在迅速地倒向力量较强,并且开始获得英美帝国主义支持的蒋介石。这个反动阶层当然是最反共的,汪精卫很快会发现,他越和我党合作,支持他的基本盘流失越快,难道他最后会加入我党吗?你们说他最后会做出怎么样的选择呢?他必然要在还控制着权力的时候,通过清党来取信反动阶层,保住他的政治地位!”
实际上她知道蒋介石就是在昨天,即4月18日,正式成立了所谓的南京“国民政府”。
这段话刘尔崧他们都听进去了,因为李思华讲述的逻辑实在是再清晰不过了,如果承认现实,就必须承认这样的可能性。对于可能性的概率有多大,他们虽然还在怀疑,但存在发生悲剧的可能性本身,却是客观而不可否认地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