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莉亚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索菲的脸上,仿佛这么多年才第一次看清这张脸,那最初的震惊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不能平息,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覆盖。她看着索菲那张熟悉却又在此刻显得如此陌生的脸庞——那上面有担忧,有恐惧,但更多的是孤注一掷的忠诚。目光缓缓移向那个寒酸的包裹,再低头看向怀中气息微弱、即使在昏迷中也因痛苦而紧紧蹙着眉头的克拉拉。蓝灰色眼眸深处那层仿佛坚冰的麻木,似乎被这景象硬生生凿开了一道更深的裂缝,流露出一丝近乎脆弱的震动。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那动作沉重得仿佛顶着千钧重担,又带着一丝被这赤诚彻底击中的茫然无措。她的声音嘶哑得更厉害了,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几乎含混不清:“…好。”
一阵带着湿冷寒意的沉默,在三人之间弥漫开来,只有克拉拉微弱艰难的呼吸声和远处模糊的城市声响。浓雾像潮湿的幕布包裹着她们。艾米莉亚的目光没有离开索菲,那蓝灰色的眼底翻涌着前所未有的困惑、自我质疑和一种近乎痛楚的审视。她忽然开口,声音很低,带着一种仿佛被砂砾磨过的沙哑,更像是在质问自己内心那个残存的、高高在上的幽灵:“…为什么?索菲。你知道的…我现在…什么都不是了。没有钱,没有地方,只有无穷无尽的麻烦…像个包袱。而且,我以前…”她艰难地停顿了一下,仿佛吐出这几个字需要耗尽力气,眼神无法再与索菲对视,仓惶地落向一旁的水洼里面倒映着过去的自己,那些过往颐指气使、刻薄伤人的画面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良心,“…我对你,并不好。一点都不好。”
索菲完全愣住了,像是被迟来的风拂过心房。她从未想过,从未奢望过,小姐会在这种时候,在这种地方,问出这样的话,并且…主动提起“以前”。她怔怔地看着艾米莉亚低垂的头——那曾经总是高昂着的、带着与生俱来傲慢的金发头颅,此刻凌乱地、湿漉漉地低垂着;看着那苍白脸颊上凝固的血痂和清晰的红肿指痕;看着那强撑着挺直却无法掩饰疲惫颤抖的背脊…一股强烈的、混杂着心疼和酸楚的热流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就红了。她用力吸了吸鼻子,试图稳住声音,那声音不大,甚至带着点怯生生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像初春破土而出的嫩芽,带着一种未经世故雕琢的纯粹力量:“因为…您需要我啊,小姐。现在…您身边没人了。真的…没人了。”她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勇气,声音变得更轻,却也更坚定,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而且,从您很小很小的时候,梳着羊角辫、抱着娃娃在花园里跑的时候…就是我陪着您了。您…您虽然有时候脾气不好,说话…有点冲,”她小心翼翼地选择着词汇,脸颊微微发红,“但…但我知道的,您的心…不是坏的。您会偷偷给受伤的小鸟包扎,会把点心分给饿肚子的小花匠…现在您这样…摔倒了,掉进泥里了…我不能…不能丢下您不管。我做不到。”
艾米莉亚猛地抬起头,蓝灰色的眼睛像被强光刺到般骤然睁大,直直地、近乎失焦地看向索菲!那里面不再是麻木、震惊或是疲惫,而是被这朴素至极、却又重逾千斤的话语彻底击穿的、灵魂深处的震动!索菲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带着温度的、最纯净的雨水,狠狠砸进她冰冷绝望、龟裂干涸的心田,激起汹涌澎湃、几乎要将她淹没的酸涩暖流。那些属于“德·维尔纳夫小姐”的冰冷坚硬外壳,那些用以保护脆弱内心的傲慢与刻薄,在这一刻被这毫无保留的赤诚彻底冲刷得粉碎!巨大的愧疚、难以言喻的感动和一种久违的、几乎让她战栗的温暖洪流瞬间席卷了她。
“索菲…”艾米莉亚的声音完全哽住了,带着浓重得化不开的鼻音,破碎得不成调子。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那只曾经只会优雅地端起银质茶杯或冷漠指点的手,此刻沾满了泥污和药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源自内心巨大波澜的颤抖,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握住了索菲那只同样冰凉、粗糙、带着女仆劳作痕迹的手。然后,在索菲完全没反应过来的、惊愕到几乎石化的瞬间,艾米莉亚有些笨拙地、带着一种前所未见的、近乎孩童般的羞涩和别扭,将索菲单薄的身体轻轻拉向自己,给了她一个极其短暂、却异常用力的拥抱。她的脸颊短暂地、带着温热湿意擦过索菲湿冷的鬓角,声音闷闷地从索菲肩头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却又奇异地透着一丝近乎恳求的脆弱:“以后…别再叫我小姐了。叫我…艾米莉亚。就…就这样叫。”
索菲彻底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仿佛被冻结在寒冰里。小姐…拥抱了她?像拥抱一个…平等的、亲近的人?还让她…直呼其名?这巨大的、颠覆性的冲击让她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忘了,手还下意识地死死护着怀里的包裹,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现实。直到艾米莉亚松开了她,脸上带着明显不自然的红晕和强装的镇定,眼神却固执地看着她,索菲才仿佛被解冻般猛地倒抽一口气,结结巴巴地找回自己的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惶恐和巨大的不习惯:“小…小姐?不…艾…艾米莉亚…小姐?”她下意识地又想用敬称,却在艾米莉亚那坚持的、甚至带点紧张的目光注视下,生生把那称呼咽了回去,脸颊瞬间涨得通红,像是要滴出血来,声音细若蚊呐,几乎被浓雾吞没,“…艾…艾米莉亚…”这个名字从她口中念出,带着生涩的、小心翼翼的试探。
艾米莉亚似乎微微松了口气,肩膀不易察觉地放松了一点点,那点别扭的羞涩被一种奇异的、卸下重担般的释然取代。她点了点头,声音依旧沙哑疲惫,却不再有丝毫冰冷的距离感:“嗯。扶着她另一边吧。”她示意索菲分担克拉拉的重量。
索菲如蒙大赦,慌忙上前,用自己瘦弱的肩膀小心翼翼地分担起克拉拉另一侧的重力。触碰到克拉拉滚烫得吓人的体温时,还有她柔软狐耳无意识擦过自己脖颈带来的细微痒意和生命感。感受着那具脆弱身体因伤痛和高烧而无法抑制的颤抖,索菲咬紧牙关,努力站稳,仿佛接过了无比沉重的使命。
三个人——一个被彻底放逐、撕掉姓氏标签的少女,一个重伤垂死、挣扎于生死边缘的贫民窃贼,一个背弃了森严“规矩”、选择追随本心的小女仆——就这样在白露城深秋刺骨的、浓得化不开的晨雾中,深一脚,浅一脚,像三片被狂风卷落的叶子,相互搀扶着,踉跄地融入了后巷更深的、迷宫般的阴影里。身后,维尔纳夫庄园那巨大而森严的轮廓在浓雾中若隐若现,如同一座沉默而冰冷的墓碑,逐渐模糊、远去,最终被灰色的浪潮彻底吞没。
巷子曲折幽深,如同巨兽的肠道。令人窒息的霉味、尿臊气和底层生活腐烂发酵的馊腐气息无处不在。湿滑的地面布满暗坑和垃圾陷阱。偶尔有早起的醉汉或蜷缩在门洞阴影里的流浪汉投来麻木或探究的目光,每一次都让索菲的心提到嗓子眼,她紧紧护着怀里的包裹,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每一个可能潜藏危险的角落。
艾米莉亚沉默地走着,每一步都异常沉重。她不仅要支撑克拉拉大部分的重量,还要在这浓雾弥漫的迷宫中努力辨认方向。她的目光在狭窄、雾气缭绕的巷道里艰难地逡巡,似乎在绝望地寻找一个并不存在的灯塔。她的蓝灰色眼眸里,只有一片茫然的疲惫。
“艾米莉亚…”索菲终于忍不住,带着哭腔低声问道,声音被浓雾和恐惧挤压得细弱,“我们…去哪?”直呼名字的感觉依然陌生而惶恐。
艾米莉亚的脚步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身体因这短暂的停顿而微微晃了晃。她的目光扫过前方一个在雾气中摇摇欲坠的破旧招牌,上面模糊地画着一个药杵和研钵的图案。那是一家门脸窄小得可怜的药店,窗户上积着厚厚的、经年累月的污垢,勉强能透出里面昏暗如豆的油灯光晕。招牌上的字迹早已剥落大半,只剩几个难以辨认的字母:“…armaciedu…Levant”。刚才在庄园门口面对索菲时的短暂暖流,此刻被更深的无力感取代。她们需要药,需要落脚点,需要任何能缓解克拉拉持续高烧和那可怕感染的东西。杜瓦尔医生的紫色鸢尾根茎带来的奇迹已经过去些时日,克拉拉的状况依旧危殆,她们需要更多。
“这里。”她的声音带着疲惫,也没有任何命令的意味,只是陈述一个无奈的选择。她攥着药包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更加惨白。
她示意索菲扶稳克拉拉,独自走向那扇在寒风中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药店破门。推开门,一股浓烈到刺鼻的、混合着陈腐草药、霉菌和劣质消毒水的气息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瞬间将人淹没。昏暗的光线下,一个戴着老花镜、身形佝偻得像棵枯树的药剂师慢吞吞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透过厚厚的镜片,充满警惕地打量着门口这个衣着狼狈不堪、脸颊红肿未消、却奇异地带着一种破碎威严感的年轻女子。
索菲吃力地扶着意识全无的克拉拉,站在药店门外冰冷刺骨的浓雾里。她看着艾米莉亚略显佝偻的背影消失在昏暗的门后,心也跟着沉了下去。低头看向怀中,克拉拉的头无力地垂在她瘦弱的肩上,深棕色的发丝被雾气和冷汗打湿,黏在滚烫的额角和索菲的脖颈上,带来一丝微弱却灼人的生命热度,还有那柔软狐耳无意识的、细微的颤动。即使在昏迷的深渊里,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似乎也在本能地寻求着一点依靠和慰藉,指尖微微蜷缩着,轻轻地、固执地勾住了索菲那件同样浆洗得发硬、此刻被雾气濡湿的女仆裙角。这个细微的、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动作,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索菲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索菲僵住了。她看着那只沾着干涸褐色药渍和泥痕、布满细小伤口和老茧的手,此刻正虚弱地抓着自己破旧的裙摆。这不再是旧城墙下那个为了生存亡命狂奔、眼神凶狠如受伤幼兽的窃贼的手。这只是一个重伤垂死、在冰冷绝望的黑暗中本能地寻求一点点温暖和依靠的生命的手。巨大的酸楚混合着一种奇异的、沉甸甸的责任感,如同温热的泉水涌上心头,暂时驱散了她自身的恐惧和寒冷。她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克拉拉靠得更稳当些,那只抓住她裙角的手也因此没有被牵动。她用自己的体温和身体,努力地、尽可能地为怀中这具滚烫又无比脆弱的身躯遮挡着寒风。
艾米莉亚并没有完全走进药店深处。她停在那扇吱呀作响、仿佛在呻吟的破旧木门内侧,背对着门外弥漫的灰白雾气和索菲她们。索菲只能看到小姐略显佝偻的侧影轮廓,正微微前倾着身体,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低微的姿态,低声与柜台后面那个同样佝偻着背、隔着油腻柜台投来审视目光的老药剂师交谈。小姐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索菲从未听过的、浓重的沙哑和…近乎恳切的疲惫。索菲听不清具体的话语,但能想象出那内容——没有钱,没有身份,没有任何担保,只有对一个垂死伤者状况的苍白描述,以及最卑微无助的请求。药剂师浑浊的眼睛透过厚厚的镜片,像探照灯一样反复扫视着艾米莉亚红肿未消的脸颊、沾满污渍早已看不出原色的衣裙,脸上写满了毫不掩饰的不信任和精明的市侩。他不停地摇着头,枯瘦得像鸡爪般的手指不耐烦地敲打着油腻发亮的柜台边缘,发出令人心烦的哒哒声。
索菲的心揪紧了,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她看到艾米莉亚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塌下去一点,那强撑着的、最后一点笔直的背脊似乎也弯折了一丝微小的弧度。她蓝灰色眼眸深处,那些曾经属于贵族的冰冷高傲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混合着绝望与最后一丝近乎乞求的微光。她身上再无半点可以证明她是谁、或者能用来交换的东西了。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狭小肮脏的药店内弥漫。药剂师浑浊的眼睛在艾米莉亚脸颊上那几道依旧刺目的红肿掌痕上停留了片刻,又狐疑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施舍般的审视,瞥向了门外浓雾中那两个模糊的身影——索菲正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昏迷不醒的克拉拉,克拉拉头上的狐耳毫无生气地紧贴着湿发,薄毯下那条用木板草草固定的腿以一个扭曲的角度无力地垂着,克拉拉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深深埋在索菲瘦弱的肩窝里。这幅景象,无声地诉说着极致的危急和绝望。药剂师脸上那层市侩的精明似乎被这幅景象短暂地刺了一下,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像是在权衡着赶走她们带来的麻烦和施舍一点微不足道的东西哪个更省事。最终,他极其不耐烦地从喉咙深处咕哝了一声,像驱赶惹人厌的苍蝇般厌烦地挥了挥手,然后极其不情愿地弯下腰,在柜台底下摸索了片刻,拿出一个小小的、用粗糙黄纸随意包着的药包,隔着柜台,远远地、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像丢垃圾一样递给了艾米莉亚。他甚至吝啬于说一句这是什么药,仿佛递出去的是什么肮脏的、会玷污他手的东西。
艾米莉亚默默地伸出手,接过了那个小小的、轻飘飘的、仿佛没有任何分量的药包。她没有道谢,只是用尽全身力气紧紧地攥住了它,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仿佛那是沉入深渊前唯一能抓住的、细若游丝的稻草。她转身,脚步比进去时更加沉重,像拖着无形的镣铐,重新融入了门外冰冷的灰色雾气中。她的脸色比进去时更加惨白,眼神也更加空洞茫然,但攥着药包的手指却透着一股绝望的固执。走向索菲和克拉拉时,索菲敏锐地注意到小姐低垂的眼睫上,似乎挂着一点未干的湿意,被她飞快地眨掉了。
当艾米莉亚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她们身边时,索菲怀里的克拉拉似乎有所感应。那只原本紧紧抓着索菲裙角的、无意识的右手,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的虚弱和一种难以理解的迟疑,摸索着松开了那点可怜的依靠。然后,那只伤痕累累的手,小心翼翼地、仿佛用尽了残存的最后一丝力气,轻轻地、带着药糊微涩气息的指尖,覆在了艾米莉亚沾满泥污和泪痕的衣袖上。冰冷的相触。带着微弱生命讯号的指尖,轻轻搭在沾满狼狈的布料上。
艾米莉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她低下头,看着那只覆在自己衣袖上、虚弱却固执的手,又抬眼看向克拉拉依旧紧闭双眼、眉头因痛苦而紧蹙的脸庞。索菲屏住了呼吸,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浓雾冻结。艾米莉亚的嘴唇极其轻微地抿了一下,像在压抑胸腔里翻涌的、复杂到难以言喻的情绪。她蓝灰色的眼睛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挣扎、冲撞,最终化为一声几乎被雾气吞没的、沉重的叹息。那叹息里,有疲惫,有无力,或许…也有一丝被这微弱依靠触动的茫然。
艾米莉亚没有甩开那只手。她只是沉默地、更紧地攥住了那个小小的、未知的药包。然后,她抬起另一只手臂,重新揽住克拉拉滚烫的身体,分担起那沉甸甸的重量。她的动作,似乎比之前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小心和轻柔?
“走。”声音嘶哑得几乎破碎,只剩下这一个字,带着耗尽一切的疲惫。
索菲连忙用力点头,重新撑起克拉拉的另一侧。三个人再次在这浓雾弥漫、肮脏冰冷如同巨大墓穴般的巷道中,艰难地、踉跄地前行。索菲抱着她那个寒酸的包裹,艾米莉亚死死攥着那个未知的药包,克拉拉那只冰冷的手,依旧固执地搭在艾米莉亚的衣袖上,像最后的连接。深秋白露城的晨雾,像一张无边无际的、湿冷沉重的灰抹布,沉沉地笼罩着这三个被世界放逐的生命。前路茫茫,除了脚下这条散发着馊腐气息、不知通往地狱还是深渊的窄巷,她们一无所有。索菲只能感觉到身边两人身体传来的微弱热度和沉重呼吸,以及自己胸腔里那颗疯狂跳动、混合着无边恐惧和一丝微弱到几乎熄灭、却名为“守护”的星火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