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死寂无声。程岩粗重的喘息、林晚压抑的抽噎、窗外凄惶的雨声,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勒得人心脏发疼。苏云岫脸色苍白如纸,那团染血的绷带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视线里,百口莫辩的绝望几乎将她吞噬。程岩那淬毒般的指责,不仅是对她忠诚的怀疑,更是对她艰难建立起的、脆弱的新生的一种残忍否定。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如泥塑的钱益民,佝偻着背,极其缓慢地从怀中内侧口袋掏出一个边缘磨损、颜色发黄的牛皮纸信封。那信封薄薄的,却仿佛重逾千斤。他的动作缓慢而郑重,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连程岩都暂时压下了怒火,惊疑不定地看着。
钱益民没有看任何人,浑浊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纷争,落向了更久远、更沉重的过去。枯瘦的手指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极其小心地从信封里抽出几张泛黄脆弱的纸张——像是陈年的户籍页、一份模糊的剪报和一份格式冰冷的官方文书抄件。他将这些纸张轻轻放在桌上,正压在那团刺目的绷带和那张写着数百万元法币天价药单的黄纸上。古老的纸页与代表当下残酷现实的物品叠放在一起,形成一种触目惊心的时空交错感。
“七爷,”钱益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定人心魄的沉静,“您之前让我彻底清查‘白露’……清查苏小姐的来路,掘地三尺,任何蛛丝马迹都不放过。这些东西……刚到手不久,本想等眼前急务稍缓再呈报。”他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力量,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
他枯槁的手指率先指向其中一页剪报,上面的铅字因年代久远和纸张劣质而模糊不清,但标题仍可辨认:《苏州小学□□苏氏夫妇于返乡途中不幸罹难疑遭溃兵劫掠》。日期是七年前,1941年初春,抗战最艰苦的阶段。
“苏景明,陈婉如。苏州城西小学□□。”钱益民的声音平板无波,却字字如锤,砸在凝固的空气里,“教书育人,安分守己,在街坊邻里间口碑极好。抗战期间,苏州沦陷后,他们私下收留掩护过两名因空战负伤、跳伞落单的重庆来的飞行员,藏在学校废弃的仓库隔间里足足半个月,寻机送了出去。不知怎么……就走漏了风声……”他喉咙滚动了一下,声音愈发干涩,“返家探亲途中,乘的船在运河岔口被截,人……没了。报的是溃兵劫财害命,现场……做得干净,没留下活口,也没找到财物,死无对证。”
苏云岫猛地闭上眼,身体剧烈一晃,险些栽倒,被身旁的沈曼笙及时扶住。那些被刻意尘封、鲜血淋漓的记忆碎片呼啸着扑来——父亲灯下批改作业时温煦的侧脸,母亲哼着苏州小调在灶间忙碌的身影,仓库里压抑的呼吸声和消毒药水味,深夜摇橹送人时的吱呀声与心跳声,母亲最后塞给她那块微温的、带着桂花香气的糕饼,以及之后传来的冰冷噩耗……还有记忆深处,那双锃亮的、停在绝望的她和年幼弟弟面前的皮靴,以及皮靴主人冰冷审视的目光……
钱益民的手指移到另一份格式冰冷的文书上——那是一份76号内部吸收人员的特殊备案表抄件,右下角有一个模糊的、深红色的拇指印,刺眼得如同鲜血。
“父母双亡,家破人亡。底下……还有个不满十岁的幼弟,小名阿宝,突发急病,高烧不退,腹泻不止,需要当时价比黄金的盘尼西林救命。乡下郎中束手无策。”钱益民的声音里终于渗出一丝极淡的、却锥心刺骨的嘲讽,“就在那时,76号的人,‘恰巧’出现了。药,他们摆出一副能给的姿态。条件……只有一个。”他抬起浑浊的眼,扫过程岩那张已然僵住的脸,“签下这张卖身契,从此世上再无苏云岫,只有代号‘白露’,成为他们手中一把没有过去的刀。”
他不用再说下去。屋内所有人都明白了。那不是选择,是彻头彻尾的、针对家破人亡、走投无路的孤雏的精准勒索与吞噬。用她的自由、尊严、乃至灵魂和未来,去换取至亲幼弟一线渺茫的生机。她踏入76号那魔窟的第一步,脚下踩着的就是至亲的尸骨和另一至亲的性命。每一步前行,都浸透着无奈与血泪。
程岩脸上的暴怒和戾气一点点僵住、碎裂,最终化为一种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无措的羞愧。他瞪着那几张轻飘飘却重如山岳的纸,又猛地转向摇摇欲坠、面无人色、紧闭双眼却泪流不止的苏云岫,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一直认定她是毒蛇派来的美人蛇,心机深沉,善于伪装,却从未想过,这具看似柔弱的躯壳里,竟背负着如此惨烈沉重的过往,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与血泊之中,所有的“机敏”与“观察力”,或许都是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里为了活下去而磨砺出的本能。
钱益民最后看向一直沉默伫立、面色沉凝的江砚舟,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无尽的苍凉:“那孩子……阿宝……没熬过那个春天。用了药,也没留住。76号的人,瞒下了这个消息,继续用这个……拿捏了她整整三年。”
这意味着,她付出一切所换取的,早已是一场空。支撑她在魔窟里坚持下去的唯一支柱,早就是冰冷的幻影。她是在彻底的绝望和持续不断的胁迫下,独自一人在地狱般的深渊里,挣扎了整整三年。
江砚舟的眼眸中,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剧烈的震动。他一直知道她身上有秘密,有不得已的苦衷,所以即便在百乐门初遇、朱老五指认后,他仍给了她“将计就计”的空间,给了她选择的机会。
但他从未料到,这“不得已”的背后,是如此鲜血淋漓、令人窒息的残酷真相。他想起自己曾冷眼审视她的柔弱与恐惧、质疑她的动机与忠诚、甚至在她为他挡枪后心底仍存有一丝疑虑……一种迟来的、尖锐的愧疚如同冰锥,狠狠刺入他惯常冷硬的心防。
他看向苏云岫,那单薄的身躯在她自己的零星叙述和钱益民此刻冰冷的佐证下,显得如此脆弱,却又因承载了过多的苦难与背叛而显出一种令人心碎的坚韧。
屋内陷入了比之前更深的寂静,一种混合着沉重、悲悯、羞愧与愤怒的寂静。那团染血的绷带,此刻看来不再像是通敌的证据,而更像是一道无声的、血淋淋的控诉——控诉这个逼人至深、碾人如尘的世道。
江砚舟的目光从那些泛黄的纸张,缓缓移到苏云岫惨白流泪、强忍悲声的脸上,再落到自己肩臂的伤处。那夜在安全屋储藏室,她落在他旧伤上的那滴滚烫泪水,此刻仿佛重新灼烧起来,带着全新的、沉重的含义。他忽然彻底明白了,她为何会对“孤星”的符号产生那样巨大的震撼,为何会死死抓住《红烛》那微弱的光芒,为何会在书房那杯毒茶前迸发出那样决绝的、近乎自毁的勇气。那不是算计,是一个灵魂在长久黑暗后对光明最本能的、最激烈的渴求。
他之前那句关于她父母墓碑的承诺,或许最初带有一丝策略性的安抚与考量,但在此刻,被这巨大的真相和汹涌而来的愧疚与理解冲刷后,变成了一种沉重而迫切的需要——他必须去做这件事。不仅仅是为了圆一句话,更是为了告慰那对至死保持民族气节与傲骨的普通□□,为了弥补自己迟来的了解与曾经冰冷的审视,更是为了……给她一个确凿的、看得见摸得着的凭吊之处,一个能让她与那段破碎惨痛的过往达成某种和解的象征,一个重新锚定自我的基点。
他沉默地走上前,不再看屋内任何人复杂的表情,用未受伤的左手,极其郑重地、小心翼翼地地将那几张泛黄的、承载着巨大悲痛的纸页收拢,仿佛在收敛一段不容忘却的沉痛历史。然后,他将其轻轻放入那个旧信封,递到苏云岫冰冷颤抖的手中。
“收好。”他的声音低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温柔的沉痛与肯定,“这是你的根。谁也拿不走。”
说完,他猛地转身,不再看屋内任何人,只对钱益民沉声道:“钱老,备车。我去去就回。”语气斩钉截铁,不容任何质疑。他要立刻去完成那件此刻在他看来无比重要的事——在那片荒芜冰冷的土地上,为她,也为那对素未谋面却令人敬重的烈士,立下一块刻着“傲骨”的碑。
程岩张了张嘴,看着江砚舟决绝的背影和苏云岫手中那个沉重无比的信封,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化作了一声沉重无比的叹息,颓然垂下了头,先前所有的猜忌和戾气,在这一刻终于彻底烟消云散,只剩下沉甸甸的愧疚和一种重新审视后的、肃然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