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挣扎着长大,终于自行领悟道法,却于山中苦修时被魔修掳走,扔进阴暗的地牢中。尔后手臂被强行按在试药石台上,看着诡异药液渗入皮肉,带来钻心蚀骨的剧痛。无数个日夜里,他被冰冷锁链缚于刑架,承受鞭挞万虫啃噬,只能在无边的黑暗里默默舔舐伤口,将所有的恨意与复仇的誓言咬碎在齿间。
晏不见目光死死地盯着镜面,过往痛苦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让他周身的气息愈发冰冷。
他的身体微微颤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此时虽一言不发,可那双已然赤红的眼中翻涌着的、几乎快要实质化的刻骨恨意,却暴露了他此刻压抑到极致的心境——那些欺辱与折磨,他从未忘记,也绝不可能忘记!
“人心中对自我的顽固认知,对得失、爱恨、荣辱的执着,便是。。。。。。‘我执’。”那声音幽然响起,忽而贴在他耳畔,忽而绕至他脑后,如同鬼魅低语,“此镜能鉴照出人心深处最隐秘、最顽固的执念,无论是你对仇人的恨意,对命运的抗拒,还是对力量的渴望,皆能在镜中显化——”
“你身负天成剑骨,凶性自蕴;又因命途多舛,自幼孤苦,饱尝世情冷暖,以至一路行来,心中唯剩冰冷恨意。这‘恨’之一字,便是你如今最大的执念。”
说到这里,那声音顿了顿,尔后竟是叹道:“但你可知,万物缘起皆无自性。所谓的‘仇恨’、‘命运’,皆如镜花水月,本为‘空相’。你执着于仇恨,便会被仇恨吞噬,沦为复仇的傀儡;你执着于命运,便会被命运束缚,永远困在过往的痛苦中。只有放下‘我执’,照见万物空相,方能挣脱枷锁,得见真道。”
——此言既出,晏不见身前镜中那盘桓着的灰雾竟骤然一散,取而代之的,竟是是一株生长在断崖之上的花树。
那花树开满了淡粉色的花朵,风一吹过,花瓣便如同细雨般簌簌落下,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最终坠入断崖下的云海,湮没无踪。
“——此刻观此花树,你又有何感触?”
晏不见眼中血色未曾因为方才画面消散而散去,反而在此时愈发猩红,似有两簇冰冷的血焰在瞳孔深处无声燃烧。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刺骨的冷意:“此花在深山中自开自落,生与灭皆随其自然,与我何关?”
语落,四周似是静了一瞬。
少顷,那道声音缓缓答道,竟是带着一丝点化之意:“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你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此花颜色才会因你而鲜艳。由此便应知:此花并非只是山野闲花,它早已植根你心,映照你之造化。。。。。。”
“你目之所及,万物皆由心显;你与这婆娑世间,本就同根同源,密不可分!”
晏不见闻言一怔,瞳孔微微收缩——他从未思忖,自身与这天地万物,竟存有如此幽微而深刻的勾连。
“明日仙尊啊,你已做到心无外物,却不知人存于世,本就是这世间的一部分。”那道声音继续道,“接引仙界重归、守护三千洲,非为惩恶扬善、斩妖除魔,捍卫区区个体之存续——而是为使此间之‘衡’重归正序,令天地法则平稳运行。唯其如此,你方能真正超脱命运樊笼,于有序乾坤内,追寻无上大道!”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话己至此,那声音竟陡然变得威严,“经方才镜中一观,你胸中剑戾过度,心中执念已阻你无情道途。。。。。。今日,我便助你斩却此心魔,此后道途坦荡,一步通天!”
语落,晏不见只觉竟有一道陌生的意志如同闪电般,蓦然侵入了自己的识海!
他心中不由大惊,拼命调动神魂反抗,可却惶然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抵挡这股力量!
在那道意志的冲刷下,他识海中的记忆竟开始飞速消散——辱骂、毒打、饥寒、屈辱……无数痛苦的碎片,连同那支撑他活下去的仇恨与执念,都如沙堡遇潮,被轻而易举地抹平、涤荡。
随着记忆的流逝,他也能清晰地感觉到,某一部分的自己正在不断“死亡”,逐渐变得麻木而空洞。
可就在意识即将彻底被同化的刹那,却有一幕画面却如同烙印般,死死定格在他的识海深处,任凭那道陌生意志如何冲刷,都无法将其磨灭——
那是在藤魇老祖的藏宝迷宫中,少女捧着石髓乳,脸上带着狡黠的笑意,眼底却满是真挚的喜悦,朝他递来药瓶:“快喝了,这个能止血生肌!”
那笑靥明媚鲜活,如同照进无边黑暗的唯一一束光,让他冰封死寂的心湖,泛起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澜……
他此生,本来从未体验过那般纯粹的温暖。
那一瞬的悸动恍如春雪初融,可谁能料到,那雪下埋藏的,竟是世间最锋利的刃——
他始终清楚地记得后来那红衣女修的话语——原来那些温暖不过是她精心编织的伪装,不过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好更好地折磨他!
。。。。。。为什么?为什么要在他最狼狈不堪时递来一丝光亮?为什么要让他误以为自己也配得到关怀之际,却又用最残忍的方式告知他——
这一切,都只不过是另一场更精致的凌迟!
那份欺瞒比黑风域最冷的夜还要刺骨,比地牢里最毒的虫噬还要折磨人。它不伤皮肉,只蛀魂蚀骨,将他本就残破的灵魂,彻底掏空。
他被抛上希望的云端,又狠狠砸回绝望的深渊,摔得粉身碎骨。
“——为何要予我微光,又亲手将其捻灭?!”
无声的嘶吼在他胸腔中震荡,几乎要撕裂他的五脏六腑。恨意如毒藤般疯长,缠绕住他支离破碎的心,刺入每一条尚未结痂的伤口。
在绝望中燃起又被浇灭的希望,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比任何殴打更痛,比任何毒药更致命,此时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要将他、连同这可憎的记忆本身,一同冻结、碾碎。
“不。。。。。。”晏不见眼角淌下血泪,发出声嘶力竭的怒吼,“绝不能忘。。。。。。绝不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