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洵河行宫·小澜河观景台】
六月十五,是由高祖皇帝定下的河灯节,意在纪念在战场上阵亡的孟国诸先祖英烈。
日头西斜,将天边云霞与小澜河的粼粼波光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河畔观景台上,宫人们早已按位份高低设好了桌椅,每张桌上都备好了笔墨与素白的河灯。
妃嫔们陆续抵达,依序落座。气氛不似平日宴饮般轻松,带着一种庄重肃穆的宁静。鲁石青的位置被安排在几位婕妤之后,却高于柳美人、虞宝林和施采女等人,显见她虽只是美人,但在宫中的实际地位已不同往日。
她安静地坐下,目光扫过桌上那盏未着一字的河灯。周围的妃嫔们,尤其是如敬德妃一般出身将门的,都已神色哀戚又郑重地提笔,在灯上一笔一划写下家族中阵亡英烈的名讳,寄托哀思。也有如柳美人这般,家中并无显赫战功者,则凝眉思索,准备写下祈福的心愿。
鲁石青拿起笔,指尖微顿。她出身微寒,家中并无有资格受祭之人,甚至连值得怀念的祖辈都寥寥。她的人生,仿佛是从入宫为婢才开始真正有了痕迹。
笔尖蘸饱了墨,她略一沉吟,终是落笔。她的字并不好看,与满宫的大家闺秀相形见绌,甚至不如撷芳殿中的幼童,但每一笔都写得极其认真。她写的不是哪位亲人的名字,也不是祈求圣宠或富贵的心愿,而是一小段她誊写过多次、已然熟记于心的往生咒文。
微凉的晚风吹拂着她额前的碎发,也带来了远处隐约的梵钟声。她的思绪,随着笔下的经文,飘向了那个早已尘封在记忆深处的人。
斯人已逝,如同面前这小澜河,流水东去,再无回头。她心中的那点涟漪,也早已随着他的离去而彻底封存。往后余生,只求在这深宫之中活下去,活得好。
最后一笔落下,她轻轻吹干墨迹,将那段小小的、承载着她唯一一点私密哀思的经文仔细卷好,放入河灯之中。
此时,帝后已至岸边主位,仪式开始。钟鼓齐鸣,僧侣庄严的祭文诵读声回荡在河畔。皇帝与继后率先将两盏巨大的、写满开国功臣及历年大战中牺牲高级将领名讳的河灯放入水中。
随后,按照位份,妃嫔们依次上前,将自己的河灯轻轻推入河中。
鲁石青看着那盏写着往生咒的河灯混入星星点点的灯群之中,随波逐流,缓缓漂向远方,与无数祭奠英灵、寄托哀思的灯火融为一片璀璨的光河。
她静静站立了片刻,河水反射的灯光在她眼中明明灭灭。
最终,她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一贯的平静与坚韧。那一点深藏于心的柔软与怀念,已随那盏灯漂远。脚下的路还在继续,深宫寂寂,长夜漫漫,而她,要带着这份无法言说的祭奠,更好地活下去。
鲁石青回到座位,目光掠过虞宝林那张强作哀戚的脸,掠过柳美人若有所思的神情,掠过三公主懵懂又好奇的眼神,最终望向前方那片象征着无上权力的中心。
半个时辰后,庄严肃穆的仪式终于宣告结束。钟磬余音散去,妃嫔们依照礼制,按位份高低,沉默地依次退场。无人敢在此等严肃的场合交谈嬉笑,空气中只余下衣裙窸窣与轻微的脚步声。
柳美人和侍女红蕊朝着蓬莱水榭的方向走去,虞宝林撇撇嘴,带着香雪往清秋水榭回转,鲁石青也领着豆豆,准备返回洛神水榭。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怯懦的身影却鼓起勇气,加快几步,从后面追了上来,低声唤道:“鲁美人请留步。”
鲁石青闻声停下脚步,略带疑惑地回头。见是施采女,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她对这位三公主生母的所有了解,都来自于宫中的传闻——性子懦弱、毫无存在感、依附蒹葭宫而活。
施采女在她面前站定,有些局促地敛衽行了一礼,声音细弱却清晰:“鲁美人娘娘,前几日……多谢您出言维护荣春。”
鲁石青看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既不受宠若惊,也并无亲近之意。她只是淡淡地开口,声音平稳甚至有些冷清:“施采女误会了。”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施采女因紧张而微微绞在一起的手指,继续道:“我当日训诫那宫女,并非是为了维护三公主。”
施采女一怔,抬起头,眼中满是困惑。
鲁石青的语气依旧平淡无波:“我维护的是宫里的规矩,是上下尊卑的体统。一个宝林宫里的宫女,敢对公主不敬,长久以往,规矩何在?我既看见了,自然要管。这与三公主是谁,并无干系。”
她这番话,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施采女眼中那点微弱的、试图靠近的暖意。施采女似乎被这过于直白的话语吓到了,脸色白了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慌忙低下头,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窘迫:“……娘娘说的是。无论如何,还是要谢谢美人娘娘主持了规矩。妾……妾身告退了。”
说完,她像是生怕再打扰到鲁石青一般,匆匆再次行了个礼,便转身快步离开,朝着蓬莱水榭的方向走去,背影显得有些仓促和落寞。
鲁石青站在原地,看着施采女几乎是小跑着离开的背影,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一旁的豆豆小声嘀咕:“主子,施采女好像是真心来道谢的……”
鲁石青收回目光,语气没有丝毫波澜:“三公主虽然没用,到底是蒹葭宫的公主,真遭了什么事,自有成贵妃替她出头,还轮不到我来操心。再说了,在这宫里,多余的牵扯,往往意味着麻烦,尤其是蒹葭宫的人。”
她顿了顿,像是说给豆豆听,也像是告诫自己,“记住,我们只需守住自己的位置,按规矩行事,就够了。”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步履平稳地朝着洛神水榭的方向走去,将小澜河畔的灯火与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好意,尽数抛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