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很难,但我也不是谁都帮。”周怀良慢慢地发问,“你同我的关系好到可以随意叫我帮衬了么?”
“我自然也不是谁都帮,我又不傻。”程筝笔直站在他面前,细细长长的影子从书案打了个折,落在他搭在扶手的指头上,“这位陈先生当时被住在香港的英国人打碎了镜片,满脸是血,他慌慌张张从口袋里掏本子给我留地址时,我瞧见那巴掌大的本子上,密密麻麻排的是文化戏的剧本,他是恨外国人的。”
“恨外国人的人有许多,街上日日都有举大旗游行的。”周怀良开口。
程筝说:“可是有志回内地报国的文化青年却少,良少爷昨晚上说时局变得快,于是大家都往香港跑,船票都订不到一张,有人想从香港回内地,有抱负、想实现抱负,能帮,为何不帮?他打的文化仗,与良少爷打的仗,有什么区别么?”
她现在说的才是当时决定要陈先生一个联系方式的主要原因,如果只是为了给芸芸她们找来一个好的教书先生,花钱可比要一纸大学的聘书要来得容易。
程筝是后来人,她能够早早遇见后几年的艰苦,那么便让有志的报志就是了,也就是碰着周怀良同元校长有这层渊源,假使没能办成的话,便回头再托周怀鹤。
总之就是将能做的事做全,也算努力过,给别人一个机会又有何不可,日后陈先生真进了大学,准还要念及她的举荐之恩,日后不定有能用得上他的地方。
“行是不行?”程筝见他久久地不讲话,便又发了声。
周怀良盯了盯自己臂膊上左右晃荡的影子,影子的发尾尖恰好落在他指尖上,他顿了顿,将那方形的纸折好,塞进晨报下面同批文放在一起。
“我不白帮人。”周怀良重新执起钢笔,将要落笔时倏地定一瞬身,自己也不知为何扯起谎来,“我的秘书这几日风寒告假,程小姐这样有仁心,住在这几日便替下我秘书的职务,替我收发文件,送来我的书房内。”
“你不怕我将你们军中机要窃了去?”程筝纳罕。
“是应该怕一怕,先前不还装不识字么?”周怀良瞭她一眼,“这会子讲陈先生、文化戏,就不怕露馅了。”
“我确实识字,所以当不起良少爷的秘书。”
“你的话总有许多,叫你做便做,我都无甚好担心的,你替我担心什么?”
“我无话可以说了。”程筝拧眉道,“我是一窍不通乡巴佬,假使出了差错,也别要赖在我头上。”
可真是掉进周家人的陷阱里了,给周怀鹤打工也就罢了,她当个小股东至少还有点钱拿,给周怀良当秘书可纯纯是白打工。
陈先生啊陈先生,只望你真是条堪当大任的好汉。
张妈在回乡前去街上时装店里买来几件成品棉衣,软篷篷的,领口袖口绣着一圈雪白的兔毛,但周太太很是嫌弃,嫌这颜色太过俏皮,不适宜她这老妇人穿,多日搁置在柜子里,直到冷极了才拿出来勉强套上。
程筝颇奇怪:“四十多哪里算老妇人?”
周太太睨她,冷哼一声:“不同你们这些年青人讲。”
“太太是老妇人,那我也算不得年青人,我是半个老妇人。”程筝嬉皮笑脸,周太太半嗔半怒,用衣服扔她,说程筝是给点染料就开起染坊来了。
虽然面上佯装责怪,心里却委实舒坦很多,连带着也不那么嫌程筝讨厌了,比起先前的泾渭分明,心中还升起一些喜爱来,毕竟周公馆里只有三个少爷,没有多少年轻女孩子,周太太也没能生出个女孩子来,难免是有些遗憾的。
只是这样活灵活现的小丫头竟要嫁给周峥那个烟老鬼……周太太想了想,又拿起电话筒,往宁波老家拨去。
年关都将至了,天津越发冷了起来,趁这当,程筝去楼上房间里换上了厚的兔毛大衣,因着是成品衣裳,并不按着她的身量缝的,长了许多,衣摆恰恰垂在脚踝,底下是一筒棕色牛皮靴,像法租区那群戴高帽子的外国太太的扮样。
张妈已经回家,周怀良用完早饭就出了门,家里只剩她和周太太,临近傍晚时,电铃响了,周太太不叫她开门,说估计是周峥派来劝她们回去的。
二人不作声,兀地听见王发在外头喊:“太太,程小姐,我是王发!”
依旧静着,王发便“嗳呦”一声,似是回了身,声音弱下去:“鹤少爷,程小姐许是出门了?”
程筝站起来,手拎上门把,回头对周太太说:“是鹤少爷,应该不是老爷派来的。”
“周怀鹤还不是那老东西的儿子,为何他就不可能是老爷派来的?”
“他——”程筝结舌,道不明其中缘故,“应该不是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