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筝不是个会很客气的主,客气过了便过了,张妈引二人到楼上房间,程筝便从了。周怀良披一件硬挺的大氅进书房去,周太太回一下头,嘱咐他几句夜深当心着凉。
吊灯悬在曲型楼梯上方,水晶坠子在铺陈的木板上垂下坑洞般的影子,锤窗的夜风也静了,张妈拎来烧着炭的瓦盆,放置在离床一尺的距离,将窗上帘子下了下来,道:“客房平日没人住,没烧过火,小姐怕冷的话我再拿个水袋子来。”
“还好。”程筝脱下鞋,盘着双腿坐在塌上,压低声音询问,“太太睡下了么?”
“在良少爷屋里歇下了,电灯都揿灭了。”张妈说,“估计也歇不到好久,早晨有客要来。”
程筝问:“哪里的客?”
张妈一面呵欠一面道:“南津大学的新任校长元先生,想要请良少爷去学校里说一回演讲。”
南津大学……程筝兀自琢磨少时,随后盈盈笑道:“张妈也快去休息罢,今夜叨扰了。”
“不当事,那我下楼回屋了。”
二日一早,程筝还躺在床上,垂下的黄色纱帘将她全然没进去,天光亮起一半,床边的火盆已然烧灭了,她听见楼下窸窸窣窣的动静传来,一位是张妈,另一位的声口听上去不似良少爷,恐怕就是那位元校长。
“元先生,良少爷在会客室候着您呢。”张妈轻口道。
踏在木地板上的“吱呀”声慢慢挪远,元校长进了会客室,她便什么都听不着了。
约莫再两小时过后,天全然亮了,张妈刚送走元校长,周太太披一件厚呢子披肩,将手搭在楼梯扶手上,向下问张妈:“这样早就请了客人?”
张妈道:“良少爷紧着出门,只能约在这个时间。”
周太太静片刻,又埋怨地催请:“我来得急,皮箱里没装几件冬衣,不料冷得这样快,张妈落闲时去买几件冬衣来,要厚的,样式别要太土。”
“晓得了。”张妈应下,上午便去了,说中午买一张回家的车票,毕竟昨日良少爷放了她的假,将屋子挪出来给程小姐住。
程筝姗姗迟迟下楼,洗漱时被管子里的水冻得牙颤,跟石榴似的将要一粒一粒剥脱下来,摔进那搪瓷脸盆里。
此时周太太已坐在大厅软沙发里,膝上盖一条厚的羊毛毯子,举着听筒将昨晚上那些对周老爷的埋怨原话再复述给不同的太太们听,讲得好不愤然。
桌上倒扣住几根张妈早晨煎好的大饼油条,还温着,两份,周太太应是已经用过了,周怀良刚跟元校长谈完事,应该还未来得及吃早饭,程筝想了想,假装顺手端上去给他。
“叩叩”敲几下门,里头道一声“进”,程筝端着盘子旋身进去,周怀良点了一夜灯,眼皮疲惫地垂坠着,俄而从纸页上翻上来,溜她一眼又敛回。
“张妈呢,怎叫你端上来的?”他沙哑着喉咙说,肩上挂着半截外衣,几将滑在地上去了,程筝提醒一句,将盘子搁在桌边,回话:“张妈出门买过冬的衣服了,看样子太太铁了心要在这里过冬。”
周怀良翻过一页,“程小姐说是因着谁?”
“这怎地怪在我头上?分明是你爸爸刻意这样闹,想叫两个女人掐起架来,倒把自己当成指点江山平衡朝廷势力的皇帝老爷了。”
他拨过来一份晨报盖在批文上挡住,硕大的身躯向后倚去,深邃的眼睛只钉向她,“他再不成,你不也得嫁给他?”
搁在沙发椅扶手上绷起根根青色经络的手指缓缓敲击几下,周怀良缓声道:“还是说你还有别的好算计?”
“良少爷将我当作诸葛亮么?哪里有那么多算计。”
“不算计,何必殷勤端早餐进我书房,弯弯绕绕讲这许多话。”
“良少爷不喜循序渐进么?好罢,我今儿早晨听见楼下讲话,说是哪个大学的校长请您去做演讲呢。”
周怀良静候她的下文,见程筝从黛色袴袄的上衣口袋里捻出一张方块纸出来,摊开来推至他眼皮底下。
“我在香港偶然结识一位姓陈的先生,他托我求一封大学的聘书,于良少爷而言轻而易举罢。”
周怀良将那张纸拿起来,里头是一串钢笔写的蹭晕了墨的地址,香港那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