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后的时刻,他终于明白,是刘缵要他死,不是别人,是刘缵,是他的陛下要他死。他以为的君臣相得,都是梦幻泡影,他一生所追求的东西,再也不会实现了。
他如何不恨!
可他该恨谁呢?
葵藿之心,庶知向日。岂有草木会恨天上的太阳?将恨这个字同效忠的陛下放在一起,他无法可想。
可他今天再见到刘缵,见到这个自己跪了十一年、现在却只是皇子,比记忆里年轻得多的人,听见他同上一世时一模一样地说起他父亲,为他打抱不平时,心中猛地涌起的激流,浑身几乎按捺不住的战栗,又是什么呢?
他简直承受不住,只恨不能将心掏出来,大声问他,为什么那样对待自己?为什么那样对待自己!可眼前的这个人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自顾自地说着以为他会爱听的话,想把自己拉到他身边去。
上一世时他听见刘缵在朝堂上亲自为自己父亲平反,确是激动得哽咽难言,不可自制,可如今再听同样的话,他只觉不寒而栗。
深一脚浅一脚地又行过一段,他越走越慢,终于难受得再走不下去,停下步子,才发现自己手中还捏着刘钦给的小牌,因为捏的太紧,指甲下面都泛起了白色。举起来看了一阵,忽然好像最后的力气也用光了,他把小牌收在手里,慢慢将背靠在别人家的漆墙上。
刘钦在江北时曾以“韩岳之臣”四字,换来他跪地发誓效忠。但其实同样的话,上一世时他已听过太多太多次了,知道那是沙子上的字,不知何时就会被风吹散。只是因为那是刘钦说的,他仍愿意再相信一次,只要有那一点点微光,不论多少次,他都会义无反顾地扑上去,只要能让他见到山河恢复的那天。
但现在他迷茫了。对他说着与上一世的刘缵同样的话的刘钦,又会将这沙上字留下多久,他们两个,又会同道同志、相伴同行走到哪一步呢?
他咬牙站直,拖着脚步又向前走,一直过了足足一个时辰,才看见太子府的大门。
天已经快要亮了,他打算在外面等门房起床,却见门并未关上,把守的卫士站在两侧,就和白天时一样。他不知出了什么事,疑惑地走进去,刚刚穿过前厅,就在院中小亭下见到刘钦。
刘钦像是一夜没睡,身上衣服沾着露水,面前一壶茶、一碟干果,听见声音向他瞧来。陆宁远顿住脚,也朝他看去,忘了向他行礼,沉默着并不说话。
不知道他现在看起来是什么样子,刘钦见到他后,露出几分惊讶之色,起身朝他走来。
陆宁远看着他走近,每走一步,便觉身上被挖去一块,痛苦难当。他知道刘钦一定听说了自己去刘缵府上拜访的事,隐约能猜出他心里想的什么,甚至也知道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熹微的晨光照在刘钦身上,在地上石板投下暗淡的影子,每走近一步,那影子便愈发变成刘缵的模样。他们是兄弟,身高面貌,本来就有五六分的相似。
刘钦走到他面前来。陆宁远右脚动动,在那一刻想要后退,好让这影子还有最后一点自己期待着的、幻想着的、从年少时候就那样喜爱着的样子。
但他没有退。朝他走来的是刘钦,是刘钦啊,他发着怔,不仅没退,更不由他自主地向前挪了一小步,就与刘钦站在了一处。
刘钦开口。陆宁远喉结一滚,猛地抿起了嘴,随后就见一把没开刃的刀递到面前。
刘钦道:“这些天里总见你练左手刀,我拿右手,咱们两个比比看。”
第78章
陆宁远低一低头,见刘钦左右手各攥了一把没开刃的刀,这才知道他不是玩笑,是当真要和自己比试,愣了愣,没接这刀,往后退了一小步,“我不和……殿下比试。”
他一开口,才发觉自己哑得几乎说不出话,喉咙像是被烧热的烙铁烫过,疼得缩成一线。
他吞了几下唾沫,见刘钦与自己站得很近,忽然有点不敢看他,错了错眼,盯着他的肩膀。刘钦没有换下外出时穿的衣服,领口处有几条淡淡的纹章,肩头似乎沾了露水,显得湿漉漉的。
“怎么?”刘钦笑道:“你怕失手伤了我么?”
陆宁远开口,这次没发出声音,又吞咽几下,才嘶声道:“不,我从没想过……和你打架。”
刘钦盯着他瞧。陆宁远因为错开了眼,看不见他的眼神,却能感觉到他的眼睛好像两只尖利的钉子,一寸一寸往他身体中凿。
那阵脱力感又攫住了他,好像一瞬间抽干他全身的力气。忽然间,他想起了过江的甲板上,刘钦对他说的那一番话。雨急云飞,长风鼓荡,江水拍船,刘钦对着长天江水起誓,此志一生不改。
他太想要相信了。沉默片刻,终于抬起垂着的头,看向刘钦面孔,这次忍耐着没有移开眼。
刘钦也看着他,握刀的手腕一翻,刀尖朝上,“也许在什么时候,咱们两个已经交过手了呢。”
天外一道惊雷落在院子里面,那声响简直震彻天地,陆宁远两耳轰地一响,人跟着向下跌去。草草回神,却发觉自己还站在原地,只是打了个晃。胸口当中嗡嗡直震,他急喘一口气,似乎又定了定神,但觉朝着刘钦的这一面,像是忽然被滚烫的开水泼过,恍惚间一张面皮几乎都挂不在脸上,销蚀得露出里面的肉,脊背处却嗤嗤地冒着寒气。
他不知道自己此时是副什么神情,也不知道从自己喉咙里面发出的是什么声音,甚至一时都未及想到该收摄心神、装作若无其事,只听得不知什么地方,一个声音远远传来,“不……不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