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宣州城的城门才“吱呀”一声被守军推开半扇,门轴转动的钝响混着晨露的潮气,在寂静的官道上荡开老远。可城外的官道上,等着进城的队伍已经像条长蛇,从城门根下蜿蜒出去老远,有推着独轮车的货郎,有牵着骡马的行商,还有三三两两结伴的旅人,连带着几辆盖着油布的马车,挤挤挨挨地排着,晨光漫过他们的肩头,在地上拖出参差的影子。
车厢里,璎璎正支着肘靠在车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木框上的雕花。车窗外,长长的队伍像被施了定身法,半天挪动不了一寸,守城兵卒查验路引的吆喝声隔老远飘过来,清晰得让人心里发急。
她偷眼瞥了瞥身旁的方静鱼,见对方虽端坐着,指尖却也在膝盖上轻轻敲着,显然也是按捺不住。再往前看,赶车的阿意正伸长了脖子往前瞅,嘴里小声嘟囔着:“这得等到什么时候去……”
“都已经连赶了五日路了。”璎璎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点委屈,又有点雀跃的期盼,“原以为天亮就能进城,谁成想要排这么久的队。”她望着队伍前头那扇迟迟不肯完全敞开的城门,像是能透过门板看到城里的热闹似的,眼底的光忽明忽暗,指尖把车窗上的木棱都快抠出印子来。
车轱辘下的石子被碾得发响,却始终在原地打转。车厢里的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再多说什么,可那股子按捺不住的劲儿,早随着晨光漫进了车厢的每个角落——毕竟,再往前一步,就是宣州城的烟火气了。
马车轱辘碾过宣州城的青石板路,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像是谁用木槌在敲打着一节节绷紧的弦。这声音从旷野的土路延续到城门内的街巷,终于在一处平整的石板上稳稳停住,,那一瞬间,车厢里悬了五日的沉闷仿佛被人猛地扯开了透气口,顺着车帘的缝隙往外钻。
先前被颠簸晃得发沉的空气里,忽然混进了城郭特有的气息:街边包子铺飘来的面香,挑担小贩吆喝时带起的市井声浪,甚至还有远处绸缎庄幌子被风吹动的轻响。璎璎搭在膝头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方才还因久坐而有些僵硬的脖颈,此刻竟灵活地转向了车窗方向,连带着呼吸都比先前轻快了几分。
车轮彻底静止的刹那,连车厢底板细微的震颤都消失了。这突如其来的安稳,反倒让一行人有些恍惚,仿佛前五日在尘土里颠簸的日夜,都只是为了衬这一停的踏实。方静鱼侧耳听着车外渐浓的人声,指尖轻轻拂过车壁上因长途跋涉而沾的薄尘,眼底悄然漫开一丝释然的笑意。
璎璎几乎是同时伸手去掀车帘,竹骨撑起的帘子被她带起一阵风,裹挟着城内外截然不同的气息涌进来,少了旷野的尘土味,多了市井里胭脂水粉与食物的香气。她探出头,目光瞬间被街两旁的景象勾住:朱漆铺面一间挨着一间,绸缎庄的幌子在风里摇出细碎的声响,杂货铺门口堆着成筐的新摘果子,往来行人穿着各色衣裳,挑担的货郎吆喝着走过,孩童举着糖人在人群里穿梭……
那双先前被旅途疲惫蒙了层薄雾的眼睛,此刻像被揉进了星子,“唰”地亮了起来。她回头看向身旁的方静鱼,指尖还勾着车帘的边角,声音里带着按捺不住的雀跃:“鱼儿你看!”
待目光在街景里打了个转,她才想起什么似的,扭头对车外的阿意吩咐道:“你先赶车跟着李郎君他们去星遥安排的客栈,把行李卸了安顿好。我与鱼儿在这附近逛逛,买些新鲜玩意儿,过会儿便寻过去,断不会误了时辰。”
不等阿意应下,她已拉着方静鱼的手跳下车,像只挣脱束缚的雀儿,脚步轻快地融进了宣州的市井烟火里。方静鱼被她拽着,瞧着街边挑着担子叫卖的小贩、挂着彩绸的酒旗,还有墙头上探出来的几枝桃花,也忍不住笑起来:“慢点跑,这宣州城又不会长腿跑了。”
璎璎回头朝她眨眨眼,指尖已指向街角一个捏糖人的摊位:“你看那糖人做得多精巧!咱们先尝个新鲜。”说话间,两人的身影已被熙攘的人潮拥着,朝着街巷深处去了,只留下一串清脆的笑语,落在喧闹的街市声里。
而另一边,李祈安正勒着马缰立在街角,指尖在微凉的缰绳上轻轻摩挲。视线穿过往来的人流,恰好望见璎璎拽着方静鱼的裙角拐进巷弄,那两个雀跃的背影被夕阳描上层金边,很快便消失在拐角的幌子后头。他唇边漾开抹无奈的笑意,轻轻摇了摇头,转头对身侧的叶守礼与夏循说道:“让她们去疯吧,姑娘家见了热闹总忍不住。”
叶守礼正低头检查着马鞍上的搭扣,闻言抬头笑道:“璎璎姑娘素来心细,有静鱼姑娘跟着,出不了岔子。”夏循则望了眼方才那两人离去的方向,抚着腰间的玉佩道:“左右也不急在这一时,让她们松快松快也好。”
李祈安颔首,调转马头时,鬓角的发丝被风拂起:“咱们先去客栈安顿。星遥说已在‘悦来’留了上房,正好等他那边的消息。”说罢,他轻轻一夹马腹,枣红色的骏马打了个响鼻,稳稳地朝着城中心的方向行去。身后的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稳的“咯噔”声,与街市的喧嚣渐渐融在一处。
璎璎牵着方静鱼的手,踩在青石板路上的光斑慢慢晃着。街边货郎的冰糖葫芦闪着红亮的光,布庄门口挂着的蜀锦被风掀起一角,像极了天边的云霞,可这些都没能留住她们的脚步。直到行至街角,一股甜丝丝的香气顺着风缠了过来,璎璎眼睛一亮,脚步猛地转了个弯,牵着方静鱼就拐进了那家挂着“福瑞斋”木牌的糕点铺。
铺子里的香气浓得化不开,刚出炉的桂花糕混着杏仁酥的醇厚,还有蜜饯果脯的酸甜,在鼻尖缠缠绕绕。柜台后摞着高高的竹屉,掌柜的正用油纸包着一盒绿豆糕,见有客人进来,忙笑着招呼:“娘子们瞧瞧?今早新做的定胜糕,还有这云片糕,入口即化呢。”
璎璎松开方静鱼的手,凑到柜台前细细打量。玻璃罩里摆着各色点心,有的做成了桃花模样,粉白相间的糕体上还沾着几粒碎杏仁;有的切成了菱形,表面撒着一层细密的白糖,像落了层薄雪;还有的裹着晶莹的糖霜,隐隐能看见里面嵌着的青红丝。她指尖在玻璃上点了点,轻声道:“这个桃花酥要两块,那个蜜三刀来四个……对了,再要一盒椰蓉球。”
方静鱼在一旁看着,见她挑的都是些模样精巧的,忍不住笑道:“你倒会选,单看这样子就知道好吃。”璎璎回头冲她眨眨眼:“待会儿你尝尝就知道了,这家铺子的点心,在宣州城里是出了名的。”
掌柜的手脚麻利,很快就用浅黄的绵纸把点心一一包好,再用细麻绳捆成整齐的一摞。璎璎接过时,指尖触到纸包微微的温热,鼻尖又闻到那股勾人的香气,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笑着对方静鱼说:“走,找个茶摊坐着尝尝?”说着,又把手里的纸包往上提了提,脚步轻快得像踩着棉花。
二人刚掀帘踏出店门,一阵震天的鼓乐声已如决堤的潮水般扑面而来。那声音裹挟着唢呐的尖锐、锣鼓的沉响,还有笙箫的婉转,浩浩荡荡地漫过街角,把方才糕点铺里的甜香都冲得淡了几分。
璎璎下意识地拽住方静鱼的衣袖往后退了半步,抬眼望去时,忍不住“呀”了一声。只见街面上正走着一队迎亲队伍,打头的是四个举着红绸引路幡的小厮,绸面上绣着的“囍”字在日头下闪着亮。后面跟着八抬大轿,轿身裹着簇新的红缎,四角垂着金铃,被轿夫们抬得稳稳当当,随着脚步轻轻晃动,铃儿便叮叮当当地响,混在鼓乐里格外好听。
轿旁跟着吹鼓手班子,领头的唢呐手腮帮子鼓得老高,曲调吹得又亮又欢;打鼓的汉子抡着鼓槌,每一下都敲得震天响。队伍里还有提着宫灯的、捧着礼盒的,人人都穿着簇新的衣裳,脸上带着笑。红绸从队伍这头飘到那头,被风一吹,像流动的火焰,把整条街都染得热闹起来。
两旁的路人早都停下了脚步,三三两两地聚着。有老太太眯着眼笑:“这排场,定是哪家大户娶亲呢。”有小媳妇拉着自家汉子念叨:“你看那轿帘上的金线绣,多讲究。”还有半大的孩童追着队伍跑,被大人笑着拽回来,手里却已多了几粒喜糖。
璎璎踮着脚往前看,眼里映着漫天飞舞的红绸,笑得眉眼弯弯:“倒是巧,刚出城就遇上这等热闹事。”方静鱼也望着那顶八抬大轿,轻声道:“看这阵仗,新娘子定是被疼爱的。”说话间,鼓乐声又高了几分,引得更多人驻足,人声、乐声、笑声搅在一起,把宣州城的烟火气烘得愈发浓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