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床上赵俞琛做着一个漫长的梦,漫长到和走廊外的女人的诉说所重叠,交织回到了那个夏天。
彼时的赵俞琛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呢?
程微岚说,你能想象吗?所有科目,所有科目都能考第一名,大的小的奖学金拿到手软,拿到人人艳羡的地步。羡慕,但从来没有人嫉妒,因为嫉妒也没有办法,一切都靠实力说话,在学生会里,大大小小的事情事必躬亲,明明还是个本科生,却早就被好些教授们看中,给予他保送研究生的资格。
他还会好几门语言,自学德语到能够在欧洲交换时期和教授们对答如流,天知道他在夜里下了怎么样的苦功夫,白天还能那么有干劲儿地上课和做项目。尽管大学里人才济济,老师同学们却公认他为“天才”。
天才是褒奖,亦暗含了悲戚的命运。在赵俞琛的前二十一年中,他不知道“苦”为何物,出身湖北西部的某个城市,来自一个高知家庭,他没吃过学习的苦,因为他热爱学习,也学得拔尖,怀着一腔少年人的热血,他有追求正义的梦想,从很小的时候,他就立志成为一名律师。
有一回在聚餐中他害羞地告诉了程微岚,是因为看了一部韩国电影《辩护人》才更加坚定了自己律师梦。他憧憬自己能跟那位深受爱戴的卢武铉总统一样,成为一名人权律师,为正义发声,为弱势群体辩护,一开始程微岚还笑他志向那么大,并且还说,律师跟正义可没什么关系。
“但是和法律有关系,法律,是基本的正义。”赵俞琛神色坚定,目光灼灼。
再大的梦想也要从小事做起,没想到那年的寒假开始,赵俞琛就开始去一些地方的律所打零工,帮律师们跑腿,跟着他们走访了各种偏远地区、贫困山村。而这些还是从一两年后某次校友会上,已经在上海从业的师姐从别人口中听到的。
那一年,赵俞琛才十八岁。
大二那年,学校里有个去德国交换的项目,赵俞琛和程微岚一起申请、被选中。中国采取的是和德国一样的大陆法系,学校里也开设了德语教学,是以赵俞琛一直都很想去德国看一看。
他们来到的城市是柏林,柏林的那所大学拥有全德国最好的法学院。学院坐落在菩提树下大街上,几百年的建筑恢宏而庄严。当赵俞琛站在法学院的图书馆里看到那满墙的法典时,眼中全然没有就是德国人自己都会露出的畏惧,而是一种攀登高山的狂喜。
他将花上半年,在这所大学里攀登自己的高山。
多少个夜里,从午夜十二点的图书馆出来,顺着菩提树下大街独自行走,走过勃兰登堡门,走到国会大厦,穿过蒂尔加藤公园……
赵俞琛的脚步是孤独的,偶尔他身边也会有程微岚,或者同一个小组里的德国同学,但大多数时刻,他独自行走。那颗年轻而稚嫩的心溢满了欣喜,身边一旦有人,那欣喜就会漫溢出来,把旁边的人也浇个透。那个时候他会笑得双眼弯弯,露出一口白牙,爽朗的笑声有时让那些在法典里浸泡了太久的麻木的德国人都会精神一振,向他投来讶异的一瞥。
但赵俞琛完全不在乎,他很快乐,非常、非常快乐。
他独自行走,有一回,他学累了,便从图书馆下来,顺着施普雷河跑了一大圈,他好像有用不完的劲儿,他跑着跑着,不知不觉就跑进了柏林的黎明。
在这淡紫色的光里,他听到了一阵悠扬的手风琴声,从蒂尔加藤公园深处传来。顺着音乐来处,他拨开沾满雾水的树枝、踏过秋天湿淋淋的草地,在一处空地上看到了一位老人。
黎明熹微,老人身穿一身毁了色的旧大衣,戴着一顶毡帽,独坐在空地中央横放的粗壮树干上。闭着眼,老人用枯枝般的手指弹着苏联的那种老式手风琴,在他面前,是打开的一个铁盒,其中空空如也。
赵俞琛索性坐下来,闭上眼睛,安静聆听。
那苏联小调是和平的旋律,是理想主义的颂歌,是游荡在名为“历史”的河流上的一艘小船,飘啊飘,带着赵俞琛回到那段他在课本里学到过的历史中。赵俞琛笑了,他仿佛走进了卫国战争、仿佛站在一棵花楸树下,对心爱的喀秋莎唱起第聂伯河上的歌谣。
一曲落罢,赵俞琛站起来,从兜里掏出了两块钱,躬身放到了老人面前的铁盒里。
“在这里可等不到听众,您可以去勃兰登堡门那边,人多。”赵俞琛用德语亲切地说。
老人对他说了句谢谢,沙哑着嗓子,说:“不,这里很好。”
“哦?为什么?’
“因为稀有的事要留给稀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