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丝像是被点醒,湛蓝的眼睛紧锁克拉拉:“是……是的!”声音带着受惊般的激动,兔耳完全竖起,“我……我自己烤的!在小厨房炉子后面……厨娘不让用大烤炉……怕我炸了它……”脸颊飞起红晕,语速快得像蹦豆子,“试了好多次!不是糊就是生……面粉撒得到处是……火候太难了!就……就这点儿……能看……”声音越来越小,眼神里期待与害怕交织,绞着裙摆的手指关节发白。
克拉拉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个灰头土脸、只为烤出一块能入口面包的贵族大小姐,和记忆中傲慢冷漠的贵族影子,怎么也叠不到一起。那粗粝的面包仿佛还带着炉火的温度。
目光又回到索菲脸上。她安静站着,不催促,只用那双湛蓝的、包容一切的眼睛等待。深夜里无声的守候、小心翼翼的擦洗、手上洗不掉的草药味……潮水般涌来。
一股迟来的、沉甸甸的羞愧,混着艾米莉亚话语的重量,终于压垮了克拉拉心头的烦躁和硬壳。深棕色的狐耳微微向下贴了贴,尾巴安静地蜷在毯下。
“索菲,”声音低下去,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琥珀色的眼睛直视那双湛蓝,“……之前,我……对不住。疼起来就乱咬人……像条疯狗,对你……最凶。”语气生硬,带着铁锈区的粗粝,但歉意是实的,眼里没了戾气,只剩懊恼的坦诚。
索菲愣住了,湛蓝的眼睛瞬间蒙上一层水雾,她用力摇头:“没、没有!克拉拉小姐!我明白的!疼起来脾气坏很正常的!”她声音哽咽,带着被理解的巨大感动。
深吸一口气,像是攒足了更大的力气,克拉拉才将目光重新投向紧张得几乎屏息的爱丽丝。
“……还有你,”声音依旧干涩,但努力撑着平稳,“爱丽丝。”
名字被唤出的刹那,爱丽丝的兔耳猛地弹动,湛蓝的眼眸瞬间亮得惊人。
“那些汤……面包……之前的……手帕……我……”克拉拉眉头习惯性皱起,带着破罐破摔的坦率,“我习惯了把别人给的东西当施舍或陷阱……习惯了挑刺、推开……好像这样……就不难受,不……欠人情。”话语直白得像把刀,剖开本能的防备,“艾米莉亚说得对……你们没义务。面包……是难啃,”她点点碟子里焦黑的面包,“但……能填肚子,能嚼。不是垃圾。”最后四字轻飘飘,却砸在爱丽丝心上。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沿着沾灰的脸颊滚落。不是委屈,是难以置信的巨大喜悦。雪白的兔耳因激动而高频微颤。“真……真的?不是垃圾?”声音带着浓重鼻音,嘴角却高高扬起,笑容几乎照亮角落,“那……那你试试这个!”她像献宝,飞快端起那碟深紫果酱,“野莓酱!花园角落摘的!酸,涩,可能……还有点苦?熬了很久!配这硬面包,或许……好下咽点?”话语依旧笨拙,充满忐忑,但那想要分享、渴望被接纳的心意,炽热滚烫。
窗边,艾米莉亚不知何时已合上膝头的厚重药典。她微微侧首,金色发丝在阳光里流淌着柔光。蓝灰色的眼眸静静注视着床边,沉淀的疲惫被一种温和的、近乎欣慰的柔光取代。她未发一言,只做温暖的见证,嘴角噙着一丝极淡却无比真实的、如释重负的弧度。窗台上,索菲刚插好的野花丛里,几朵小小的白色雏菊在雨后湿润的空气中,悄然舒展花瓣,散发着淡淡坚韧的芬芳。
隔阂的坚冰未融,但一道温暖的裂隙已被真诚凿开。克拉拉看着眼前深紫浓稠、卖相不佳的野莓酱,又看向爱丽丝那双盈满期待、泪痕未干的湛蓝眼睛。没说话,她再次伸手,直接掰下一块焦黑面包,然后,带着一种尝试的、近乎笨拙的认真,将它深深摁进那浓稠的紫色里。深棕色的狐尾,在她身后,轻轻试探性地摆动了一下,像只终于肯探出洞穴的小兽。
克拉拉开始不再抗拒爱丽丝偶尔笨拙的搭话,虽然回应依旧简短甚至带着点直率棱角,但至少不再是完全的沉默和驱逐。她会听爱丽丝讲她骑术课上的糗事,“那匹叫‘闪电’的马,跑得还没我快,转弯时把我甩进玫瑰花丛,扎了一身刺!”,虽然听完的评价通常是带着点戏谑的“大小姐就是娇气”;她也会在爱丽丝抱怨某个追求者送的十四行诗狗屁不通时,嗤笑一声,随口点评两句,竟意外地犀利精准,噎得爱丽丝哑口无言,又忍不住跟着笑出来。
爱丽丝像发现了新大陆,往克拉拉床边跑得更勤了。她似乎找到了和这个“野丫头”相处的某种奇特节奏——真诚的善意是基础,不必小心翼翼,偶尔被直来直去地“怼”回来也无妨。她开始跟克拉拉分享她偷偷收藏的、不符合贵族淑女身份的冒险小说,讲琳昔宫花园深处她发现的秘密树洞,讲她对艾米莉亚从十一岁起就未曾熄灭的爱慕……讲到这个时,她总是脸颊绯红,眼睛亮得惊人,带着少女毫无保留的炽热,雪白的兔耳也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每当这时,克拉拉脸上那点松动就会瞬间凝固。她会移开目光,盯着天花板或者自己那条伤腿,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毯子,原本还算平和的表情会罩上一层薄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感攫住了她,像有什么东西硌着了心脏。她会用比平时更快的语速打断爱丽丝,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不耐烦和生硬:
“行了行了,知道她是你的月亮了,翻来覆去就这几句。”或者干脆低下头,用力捻着毯子的一角,在爱丽丝停顿换气的间隙,突兀地转向索菲,声音不高但足够清晰:“索菲,窗子是不是有点漏风?”
索菲能感觉到,那并非纯粹的厌恶,更像是一种……被什么东西扰乱了心绪的不舒服?一种对眼前这过于炽热、过于美好的情感流露的本能排斥和无所适从。克拉拉甚至会微微皱起鼻子,琥珀色的眼睛闪烁着一种自己也未察觉的复杂光芒,仿佛被那过于明亮的情感灼了一下,只想找个地缝躲开。
这种情绪在爱丽丝对艾米莉亚展开更直接的“心意表达”时,达到了顶峰。
这天傍晚,爱丽丝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把精致的鲁特琴。她抱着琴,坐到艾米莉亚常坐的那扇窗边的小沙发上,对着正在专注翻阅一本厚重医学典籍的艾米莉亚,指尖生涩地拨动琴弦,磕磕绊绊地唱起一首古老的法国民谣。歌声谈不上美妙,甚至有些明显的跑调,但那份笨拙的真诚和毫不掩饰的爱意,如同暖流般在房间里弥漫。
“…我的爱人有着晨星般的眼眸,她的发丝是流淌的金色溪流…”
夕阳的金辉透过窗户,给爱丽丝米白色的长发镶上金边,她湛蓝的眼眸盛满柔情,专注地望着艾米莉亚。艾米莉亚握着书页的手指顿住了。蓝灰色的眼眸从晦涩的医学文字上抬起,看向爱丽丝,那专注研究的神情被打断,但眼中没有被打扰的不悦,反而掠过一丝无奈又柔软的微光。她认出了这首歌,是她们在琳昔宫度过的那个短暂夏日里,她曾无意间哼唱过的。爱丽丝竟然还记得……这份笨拙而炽热的心意,像羽毛轻轻拂过艾米莉亚疲惫的心房。她没有立刻回应,只是微微叹了口气,嘴角牵起一个极淡的、带着包容的弧度,目光重新落回书页,但显然已无法像之前那样专注,耳朵在倾听着那跑调的歌声,仿佛在用这种方式默默陪伴着爱丽丝的心意。
这无声的接纳,让爱丽丝更加投入。她的歌声更大了些,跑调也跑得更加自由奔放,雪白的兔耳随着节奏欢快地轻颤着。
索菲站在角落,看着这如同画作般的一幕,觉得既美好又有点替爱丽丝小姐那跑调的歌声感到可爱的尴尬,但更被艾米莉亚小姐那份无声的温柔包容所触动。
床上的克拉拉,却像被那不成调的歌声和刺眼的夕阳光斑烦扰到了一样。持续的钝痛、莫名的烦躁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仿佛自己空间被打扰的感觉交织在一起,在她胸腔里翻腾搅动。爱丽丝那毫不掩饰的爱意目光,艾米莉亚那无声的包容和嘴角那抹极淡的弧度,都像细小的针,刺得她坐立不安。那股无名火越烧越旺,几乎要冲破喉咙。
她猛地扯过毯子蒙住头,翻了个身,背对着那“温馨”的场景,动作大得牵动了伤腿,让她“嘶”地抽了口冷气。
“吵死了!”毯子下传来她瓮声瓮气、充满不耐烦的喊声,带着伤员特有的暴躁,“弹棉花都比这好听!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她的狐尾在毯子下烦躁地甩动了一下。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愣了一下。声音比她预想的更大、更尖刻,带着一种伤人的戾气。几乎是瞬间,一股强烈的懊悔感就涌了上来,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刚才的怒火。她知道自己过分了,这话太伤人了,尤其是对那个笨拙又真诚的爱丽丝。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紧。毯子下的手无意识地揪紧了床单,指节泛白。她甚至能想象到爱丽丝此刻脸上的表情——一定是那种被狠狠刺伤、难以置信的惊愕和委屈。她懊恼地咬住了下唇内侧,尾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只是被毯子和怒气掩盖了。
爱丽丝的歌声戛然而止,拨弦的手指僵住,脸上的红晕迅速褪去,被巨大的尴尬和受伤取代。她抱着琴,湛蓝的眼眸瞬间盈满了泪水,像受惊的小鹿般无助地看向艾米莉亚。
艾米莉亚立刻放下了书。她的目光先是迅速而关切地扫过床上那团蒙着头的“茧”,看到毯子下因疼痛而微微弓起的身体轮廓,紧接着,她的眉头瞬间蹙紧又强迫自己舒展,蓝灰色的眼眸里清晰地闪过一丝强烈的心疼——既是对克拉拉可能加剧的疼痛,更是对爱丽丝处境的深切歉意。她站起身,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带着安抚的意味对爱丽丝说:“爱丽丝,先停一下好吗?克拉拉她…好像腿疼得厉害,被声音惊着了。”她没有指责任何一方,只是陈述了克拉拉不适的事实,并将重点放在了安抚上。
爱丽丝眼中的光彩彻底熄灭。巨大的委屈让她说不出话,她不堪地抱紧鲁特琴,泪水终于滚落,赌气般咬着下唇,转身快步冲出了房间,连门都忘了关,雪白的短兔尾也无精打采地拖在身后。
房间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索菲紧张的呼吸和毯子下克拉拉压抑着的、略显粗重却又带着一丝懊丧的呼吸声。
艾米莉亚站在原地,看着敞开的房门,又看看床上蒙着头的克拉拉,脸上写满了疲惫和一丝无措。她深深吸了口气,没有立刻去管克拉拉,而是先快步走到门边,轻轻将房门掩上,隔绝了可能传来的其他噪音。然后,她才转身走到克拉拉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