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立刻掀开克拉拉的毯子,而是在床边坐下,伸出手,隔着毯子,非常轻、非常小心地按在克拉拉没有受伤的右腿上,仿佛想传递一点安慰和稳定。“很疼吗?”她的声音压得很低,温柔得像羽毛,“还是…被吵得心烦了?”蓝灰色的眼眸专注地看着那团被子,里面是纯粹的关切。
毯子下的身体僵了一下,克拉拉没有回答,只是把毯子裹得更紧了点,但那粗重的呼吸似乎稍微平缓了一丝。
艾米莉亚没有再追问。她保持着手上的轻按,像安抚受惊的小动物,转头看向索菲,眼神里带着托付和一丝疲惫的请求:“索菲,麻烦你看看她腿上的纱布有没有被刚才的动作弄松?小心点,别碰疼她。”
索菲连忙点头,小心翼翼地靠近检查。
艾米莉亚这才站起身,脸上带着明显的担忧,目光再次投向爱丽丝离开的那扇门。“我去看看爱丽丝。”她对索菲轻声说,语气里充满了歉意和一种必须去做的责任感。她快步但安静地走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她的背影带着一种要去抚平另一颗受伤心灵的急切。
她没有在走廊里找到爱丽丝。凭着直觉和空气中残留的一丝熟悉的花香,她转向通往花园的侧门。暮色四合,深秋的花园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灰蓝色调中。白日里被雨水洗刷过的玫瑰丛此刻只剩下深色的剪影,娇艳的花朵早已凋零,徒留带刺的枝条在晚风中轻颤,空气中弥漫着湿润泥土、凋零花瓣和初降夜露的清冷气息。艾米莉亚沿着一条铺着鹅卵石的小径快步走着,两旁是修剪整齐但已显萧瑟的冬青树篱,如同沉默的守卫。她的目光焦急地扫过空荡的白色凉亭、沉寂的丘比特喷泉雕像基座……
终于,在小径尽头一个被几株高大柏树掩映的僻静角落,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爱丽丝背对着她,坐在一张冰冷的石雕长椅上,蜷缩着身体,像一片被寒风吹落、沾满夜露的叶子,单薄得令人心疼。那把精致的鲁特琴被随意地、甚至带着点赌气意味地丢在脚边沾着露水的草地上。她把脸深深埋在自己的臂弯里,米白色的长发凌乱地披散下来,遮住了她的神情,只有那双雪白的长兔耳,此刻完全失去了平日的灵动,软软地、绝望地垂在脑后。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传来,与花园的寂静形成刺耳的对比,每一声都像小锤敲在艾米莉亚的心上。
晚风吹过,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落在爱丽丝脚边和那把被遗弃的琴上。
艾米莉亚的心揪得更紧了。她放轻脚步,走到爱丽丝身边,慢慢蹲下身,没有立刻触碰她,只是让自己的存在靠近那片被悲伤浸透的阴影。
“爱丽丝……”艾米莉亚的声音沙哑而温柔,带着浓重的、化不开的歉意,“对不起……”
爱丽丝的呜咽声猛地一滞,肩膀却抖动得更厉害了。她没有抬头,声音闷在臂弯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巨大的委屈,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为什么……艾米……为什么总是这样……!”她的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浸着泪水,“我……我只是想让你开心一点……哪怕就一点点……想让你知道……知道我一直都在……从琳昔宫那个夏天开始……我就……我就……”她哽住了,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最终只能化作更深的呜咽,过了好几秒才用尽力气继续,“……看到你被赶出来……看到你那么累……那么难过……我的心都要碎了!你知道吗?!我像个疯子一样满城找你……每条街巷,每个桥洞……我害怕……害怕再也见不到你了……害怕你倒在哪个我看不见的角落……”她的声音因恐惧的回忆而颤抖,“……好不容易找到……看到你还活着……我……我高兴得快要死掉了!我以为……我以为这里能让你安全……能让你暖一点……能让你……能让你感觉到一点点……被人在乎着……被我爱着……”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无助和迷茫:“我笨……我知道我笨……唱歌跑调……做事也总是搞砸……连关心人都显得那么笨拙……不会说话……总是词不达意惹你烦……可……可我是真心的啊!艾米莉亚!用我全部的心在喜欢你!看到你为了那个女孩……那么拼命……那么不顾自己……我……我……”她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那种混杂着敬佩、酸涩和无力感的心情,最终化作更汹涌的泪水,“……我只是……只是想为你做点什么……哪怕一点点……哪怕只是让你暂时忘记那些沉重……为什么……为什么连这点笨拙的心意……都显得那么……那么多余……那么吵……那么惹人厌……”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只剩下绝望的抽泣。她的兔耳紧紧贴着头发,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碎裂在寒风中。
艾米莉亚静静地听着,爱丽丝每一句带着血泪的控诉都像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在她的心上。那些炽热的情意、不顾一切近乎疯狂的寻找、笨拙却倾尽全力的付出……此刻都无比清晰、无比沉重地摊开在她面前。她想起琳昔宫夏日里那个总是跟在自己身后、眼睛亮晶晶模仿她的小女孩;想起桥洞下那个不顾泥泞污秽、浑身湿透却将她紧紧抱住、仿佛找到失而复得珍宝的身影;想起这些天来那些小心翼翼递过来的果酱、画报、硬面包……巨大的愧疚感如同冰冷沉重的铅块,瞬间将她拽入深海。她一直沉浸在自身的疲惫、如山般的责任和与过去割裂的剧痛中,像个竖起尖刺的困兽,下意识地回避甚至排斥着爱丽丝那过于明亮、过于滚烫、过于直接的情感洪流,甚至无意中将这份沉甸甸的关心视为一种需要处理的压力,一种可能灼伤自己或拖累对方的负担。她忽略了这份心意的纯粹重量,忽略了爱丽丝水晶般的心也会被她的冷漠划得伤痕累累。
“不……爱丽丝……”艾米莉亚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她终于伸出手,极其小心地,仿佛触碰易碎的梦境,轻轻覆在爱丽丝颤抖的、紧抓着膝盖的冰冷手背上。“不是多余……从来都不是……”她的声音低柔而坚定,带着前所未有的、近乎赤裸的坦诚,“是我……是我不好。是我……太笨了,太自私了……”
爱丽丝的身体猛地一僵,哭泣声停了下来,却依旧固执地埋着头,仿佛那是她最后的堡垒。
艾米莉亚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带着凋零玫瑰和泥土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却无法冷却心头的灼痛。她看着爱丽丝柔软发顶下那对无精打采的兔耳,蓝灰色的眼眸里翻涌着惊涛骇浪:深切的、几乎将她淹没的愧疚,无法言喻的心疼,沉重的、几乎压垮脊梁的疲惫,还有一丝……被这份长久以来、不离不弃的赤诚温暖着的、连自己都未曾清晰面对的深深感动。她不再回避那个横亘在她们之间的、灼热的、无法再忽视的核心。
“对不起,爱丽丝,”她重复道,声音更加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在剥开自己的伪装,“我不该……那样对你说话。我不该……下意识地推开你的关心,更不该……让你觉得你珍贵的心意是吵闹,是负担,是惹人厌烦的东西。”她停顿了一下,仿佛积蓄着面对烈日的勇气,终于将目光投向那被掩藏的心意之火,“我……很感激你。用我全部的心在感激你。感激你像光一样找到在黑暗中的我,感激你不顾一切收留我们,感激你……一直以来的、毫无保留的心意。琳昔宫无忧的日子,桥洞下那个带着雨水和温暖的拥抱,还有这里……你每一次小心翼翼的尝试和笨拙的付出……我都记得,艾米莉亚·德·维尔纳夫记得,现在这个一无所有的艾米莉亚……更深刻地记得。这份心意,很温暖,很明亮,也……很重要。它救过我。”
爱丽丝的肩膀微微动了一下,埋在臂弯里的呼吸似乎屏住了。
“只是……”艾米莉亚的语气带上了一种近乎残酷的坦诚和沉重的疲惫,她不再粉饰自己的困境,“爱丽丝,看着我。看清楚现在的我。”她握紧了爱丽丝冰冷的手,仿佛要传递某种真实,“我不再是琳昔宫那个无忧无虑、被光环笼罩的伯爵小姐了。我失去了姓氏的桂冠,失去了家的围墙,像被连根拔起的树。我身上……背着你清晰可见的责任——克拉拉未愈的伤,索菲毫无保留的信任和追随。这每一份,都重若千钧。还有……未来,”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迷茫,“我看不到路,眼前只有浓得化不开的迷雾,脚下是荆棘丛生的荒野……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很累,很怕……怕自己倒下,更怕连累身边所有在乎我的人。”她直视着前方柏树深沉的暗影,仿佛在看着自己晦暗的前路,“我不是故意推开你……我只是……有时候被这些东西压得喘不过气,被恐惧和茫然裹挟,像个溺水的人,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一份……这么纯粹、这么炽热、像太阳一样的心意。我怕……”她的声音哽了一下,终于说出了最深的恐惧,“我怕我现在的狼狈、沉重和满身泥泞……会……会黯淡了你的光,会无法承载它的重量……更怕……我无法给你……你期待中的、对等的回应和未来。”最后一句,她说得异常艰难,却异常清晰,终于将“无法回应期待”这个冰冷的现实,赤裸裸地摆在了两人之间。这不是拒绝,而是承认自己身处泥沼,无力承诺晴空。
花园角落陷入一片死寂。晚风吹过柏树茂密的枝叶,发出低沉而持续的沙沙声,像是大地在叹息。暮色彻底沉沦,靛蓝色的天幕上,几颗寒星悄然显现,清冷的光辉洒在相握的手上、丢落的琴上、和爱丽丝微微颤抖的肩膀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许久。久到艾米莉亚以为自己的心会在沉默中冻结。
终于,爱丽丝才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泪水冲刷过的湛蓝眼眸,在星光的映照下,像被洗净的蓝宝石,红肿着,却迸发出一种破釜沉舟般的、近乎灼人的勇敢和……澄澈的理解。她的脸上还挂着狼狈的泪痕,眼神却不再只有委屈,而是一种穿透迷雾的坚定。她甚至轻轻抽回被握着的手,不是为了逃离,而是为了更挺直脊背,更专注地、毫无退缩地迎向艾米莉亚的目光。
“艾米莉亚,”爱丽丝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清晰、有力,如同宣誓,“看着我!”她的目光灼灼,带着不容置疑的真诚,“我不需要你现在就给我什么‘对等的回应’!更不需要你承诺什么我‘期待的未来’!那些……等你走出这片荆棘,等你重新找到站稳的土地再说!如果……如果永远找不到,那就不说!”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勇气和决心都注入接下来的话语:“我的心意是我的选择!它就在这里!”她用手按在自己心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像天上这些星星,挂在那里,不会因为你走在荆棘路上就熄灭,不会因为你背着重担就变得黯淡!它不需要你现在就去‘承载’什么!它……它只是存在着,燃烧着,想照耀你!”
她的声音微微提高,带着一种穿透夜空的执着:“我只要求一件事,艾米莉亚:别再推开它!别再把我关在心门之外!让我留在你身边!像在琳昔宫时那样,像在桥洞下找到你时那样!让我能看到你,能……能继续这样笨拙地……关心你,喜欢你……哪怕只是在你累得站不稳时……给你一个可以靠一下的肩膀,在你冷的时候……塞给你一杯热茶,在你觉得这条路黑得走不下去时……提着灯,哪怕只能照亮你脚下的一小步,告诉你‘我在’!”她的声音哽咽了,泪水再次涌上,却倔强地不肯落下,“这心意是我的光,它照不照得亮你整个前路我不在乎,但它想照着你!只想照着你!你……你只要……别把它吹灭……别把它关在门外……行吗?求你了……”最后三个字,轻若呢喃,却重如千钧,带着最卑微也最勇敢的恳求。
爱丽丝的话语,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像最纯净的烈焰,瞬间焚尽了艾米莉亚心中那层因愧疚、恐惧和逃避而凝结的厚重冰甲。那份炽热不是索取,不是负担,而是无条件的给予和纯粹陪伴的请求。是黑暗中的一盏灯,只求能照亮她的脚下,不求指引整个旅程。看着爱丽丝眼中那份不顾一切、纯粹到令人心颤的光芒和此刻近乎卑微却无比勇敢的恳求,艾米莉亚长久以来用疲惫和疏离筑起的心防,在这一刻,彻底土崩瓦解,融化成一片酸涩而温暖的汪洋,冲刷着她灵魂的每一个角落。一直强忍的泪水,终于无法控制地决堤,汹涌而下。
语言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她不再试图去分析、去承诺遥不可及的未来。她伸出手,这一次,是双手,带着如释重负的颤抖、带着深刻的感激、带着一种终于不再逃避这份光芒的决绝,轻轻地、珍重万分地捧住了爱丽丝泪痕未干的脸颊。她的拇指极其温柔地、带着无限怜惜,一遍遍拂去爱丽丝眼角不断涌出的滚烫泪珠。蓝灰色的眼眸里也盈满了水光,倒映着星光和爱丽丝勇敢的脸庞,嘴角却努力向上弯起一个带着泪意的、无比柔软而真实的笑容。
“好……”艾米莉亚的声音哽咽着,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卸下千斤重担后的、近乎虚脱的轻松,“……对不起,爱丽丝。是我太笨了……太胆小了……把你的光当成了会灼伤我的火焰。谢谢你……谢谢你没有放弃我……谢谢你……还愿意照亮我。”她的额头轻轻抵上爱丽丝的额头,这是一个沉重的门闩被拔除的宣告,一个允许光芒涌入的承诺,一个关于并肩跋涉荆棘荒野的无声约定。“门……打开了……不会再关上了……我保证。”她感受着爱丽丝额头的微凉和自己泪水的温热交融,声音虽轻,却无比清晰,“我们一起……慢慢走,走过这片荒野。你的光……我接住了。”她没有说“接受爱意”,但这敞开的门扉、紧握的陪伴和对光芒的接纳,比任何语言都更清晰地回应了爱丽丝最深的渴望——被允许去爱,被允许陪伴。
月光悄然变得明亮,银辉如水般倾泻而下,为相抵的额头、紧贴的脸颊和交握的双手镀上一层柔和的圣洁光晕。花园角落的柏树在夜风中低语,枝叶的沙沙声仿佛在吟唱祝福的颂歌。丢在露水草地上的鲁特琴静默着,琴弦上仿佛还残留着跑调的音符,此刻却成了这隔阂消融、心意相通的时刻最温柔的见证。前路依然荆棘丛生,迷雾深锁,荒野无边。但至少在此刻,两颗心之间,再无冰冷的墙壁阻隔。星光之下,她们共享着同一份微光,也约定共享同一条前行的路。光虽弱,却足以刺破眼前的黑暗,照亮彼此紧握的双手,以及脚下即将共同踏出的那一步。